《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玄奘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霖生  撰

人體經脈圖17  

終極的認知:存而不論

所謂「存而不論」並非消極的不能,而是一種積極的認知方式。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存者,乃體恤之義,論即說也。存而不論即體恤其存在而不加以言詮。《莊子.大宗師》有一段關乎聖人之道的教誨,可以藉修養的歷程闡釋「存而不論」的意義:

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上述逐步達到的世界就是「存而不論」的世界,因為「不死不生」在六合之內是不能並存的狀態,這種境界不僅超越常識,超越理性的理解,而近於神話的境界。真正的理性主義必須經常超度自身,回歸具象的世界(the concrete),以尋求啟發。自我感覺良好的理性主義,實際上就是一種反理性主義。[1]

心齋

其實從「外天下」開始,我們所能體恤的存在就已經在「六合之外」了。惟有入於不死不生的境界,才能夠體恤生命的真理實相。但如何是「不死不生」呢?其義有待下文「心齋」以闡明之。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齋」字本於「齊」,「齊」字本義象祭品整齊陳列狀。[2]「心齋」是一種宗教,心的宗教。宗教是一種觀(vision),「觀」者,即《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章十六)觀者乃觀於萬物之遷遷流謝之上,於萬物遷流之後,觀於其中,週浹內外。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首先根據成玄英疏:『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也乎。』可知心齋乃進階之修練。但是成玄英順著文氣將氣與心與耳都當作一主體,因此無法真正超越主體思維,始終黏滯於個體化原理。[3]觀於萬物邈遠之可能之境,復觀於物之最切近當下之現實。觀者既然賦萬形以涵意,卻又能免於認知之把握。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所以成玄英又疏曰:『符,合也。心起緣慮,必與境合,庶令凝寂,不復與境相符。此釋無聽之以心者也。』成玄英疏曰:『(遣)〔遺〕(二)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以待物者也。』此中的「氣性」一詞含有實體義(substantiality),是凡夫黏滯處,心齋所欲排遣者也。觀者既臻最終至善,卻又似始終無可企及。觀者實乃終極之理想,卻又是絕望之追躡。[4]

「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莊子》以建築與居住形構想像的起點,成玄英疏曰:「……樊,蕃也。……宅,居處也。」至於另一與建築意象「毒」,《莊子集釋》引《釋文》如下:「無毒,如字,治也。崔本作每,云:貪也。家世父曰:說文:毒,厚也。老子:亭之毒之。無門者,入焉不測其方;無毒者,游焉不泥其跡。應乎自然之符,斯能入遊其藩而無感其名。」

《莊子集釋》引李楨曰:「門毒對文,毒與門不同類。《說文》: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義亦不合。毒乃壔之假借。許壔下云:保也,亦曰高土也,讀若毒。與此注自安義合。張行孚《說文發疑》曰:壔者,累土為臺以傳信,即《呂氏春秋》所謂為高保禱於王路,寘鼓其上,遠近相聞是也。禱當為壔之訛。壔是保衛之所,故借其義為保衛。《易經》、《莊》、《老》三毒字,正是此義,(《老子》亭之毒之,《周易》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毒字並是假借。)《廣雅》所以有毒安也一訓。按(擣)〔壔〕為毒本字,正與門同類,所以門毒對文。」後一解於義較安,然而文詞本多歧義,語言之多義性恰成就文意之豐美而窩啟發也。

庖丁解牛

劉申叔《論文雜記》曰:「興之為體興會所至,非即非離,詞微旨遠,假象於物,而或美或刺,皆見於興中。……興隱而比顯,興婉而比直耳。」[5]住宅的意象有助於我們想像身體與人生的關係,然而依身體意象的記號義,我們想到語言是人生在世的居所。上述觀者乃觀於萬物之遷遷流謝之上,於萬物遷流之後,觀於其中,週浹內外。下引庖丁解牛章句,可豐潤「觀」之意涵: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莊子.養生主》

觀者,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也。觀於萬物邈遠之可能之境,復觀於物之最切近當下之現實。觀者既然賦萬形以涵意,卻又能免於認知之把握。技進於道,道與技相對,郭象注曰:「直寄道理於技耳,所好者非技也。」因此道高於技的境界。從「所見無非全牛」到「未嘗見全牛也」,成玄英疏曰:「操刀既久,頓見理閒,所以纔睹有牛,已知空卻。亦猶服道日久,智照漸明,所見塵境,無非虛幻。」更提出真幻對揚之說。向秀云:「暗與理會,謂之神遇。」點出眼光的評價,以及通於默存的虛照。

庖丁解牛可以類比於臨床醫學,所謂眼光的評價,緣於臨床醫學兩種全然不同的敘事策略:首先,在此「全牛」的身體是顯像意象,可供眚視的死亡隱喻。但身體也是幽闇的空間,極需足以表現其缺乏知覺意象的基礎,富於狂想特質的本義(propre)。

所以當庖丁說他自己「官知止而神欲行」,郭象注曰:「司察之官廢,縱心而理。」成玄英疏曰:「官者,主司之謂也;謂目主於色耳司於聲之類是也。既而神遇,不用目視,故眼等主司,悉皆停廢,從心所欲,順理而行。善養生者,其義亦然。」

「神欲行」者,即宗教之「觀」,「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逐步達到「存而不論」的境界,是即所謂心齋。這種境界就是上述真正的理性主義,具有超度自身,回歸具象的世界(the concrete)的力量,以尋求靜觀之啟示。

觀者持盈保泰,觀於萬物之遷遷流謝之上的力量。觀於萬物遷流之後,觀於其中,週浹內外。觀於萬物邈遠之可能之境,復觀於物之最切近當下之現實。觀者既然賦萬形以意義,卻又能免於認知之把握。觀者既臻最終至善,卻又似始終無可企及。觀者實乃終極之理想,卻又是絕望之追躡。[6]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刀刀乎?___《莊子.齊物論》

交響樂的全體性凌駕一切細節與觀念。細節沉入交響樂全體之中,交響樂全體同時具體實現了細節,證實了細節的正當性。何謂大塊?郭象注曰:「大塊者,無物也。夫噫氣者,豈有物哉?氣塊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則塊然之體大矣,故遂以大塊為名。」這是生命的音樂美學起點,一個超度形上學思維的起點。現象全體的交響樂就是本體,現象即本體。風或氣是絕佳的隱喻,美學超度了形上學的困境。

成玄英疏曰:「翏翏,長風之聲。畏佳,扇動之貌。而翏翏清吹,擊蕩山林,遂使樹木枝條,畏佳扇動。」音樂意象分析到最後只是純粹的聲音,記號純粹以至於不承載任何意義,純粹只是一隻空載時光,透明的孤舟。於是形成了意義的危機,或者說喪失意義的危機,音樂是危機消化了危機的歷程與全體。

郭象注曰:「言風唯無作,作則萬竅皆怒動而為聲也。」音樂的本質僅僅是一個上揚的聲音,一套沒有前提的邏輯,無所謂起點的創世紀。動機只是驅動的原則性起點,導入純粹的流轉。聲音的千山萬壑排盪山風海雨,趨赴死者訣別的饗宴。沙漠迴舞不息的熱帶氣旋,盡落入四週壁立峰巒永恆的凝望之中。一彎冷月下,霜雪琳瑯作靈魂的悲歌。史詩步武的年輪,超升於歷史金戈鐵馬的斷簡殘編之上。

此略舉眾竅之所似「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成玄英疏曰:「竅穴,樹孔也。枅,柱頭木也,今之斗是也。圈,畜獸闌也。木既百圍,穴亦奇眾,故或似人之口鼻,或似獸之闌圈,或似人之耳孔,或似舍之枅,或洼曲而擁腫,或污下而不平。形勢無窮,略陳此八事。亦猶世閒萬物,種類不同,或醜或妍,蓋稟之造化。」

音樂的本質僅僅是一個上揚的聲音,一套沒有前提的邏輯,無所謂起點的創世紀。動機只是驅動的原則性起點,導入純粹的流轉。聲音的千山萬壑排盪山風海雨,趨赴死者訣別的饗宴。沙漠迴舞不息的熱帶氣旋,盡落入四週壁立峰巒永恆的凝望之中。一彎冷月下,霜雪琳瑯作靈魂的悲歌。史詩步武的年輪,超升於歷史金戈鐵馬的斷簡殘編之上。

一個音符既是最具象的,又是最抽象的。只有一隻單純的音符無法承載任何意義,但是我們鑑賞一首交響樂,卻必須以無數的細節為基礎。我們為了鑑賞一首繁華的交響樂而迫近每一個純白的音符,卻是通過意義的危機去消化意義的危機。

翡翠的花輪輾轉交響於空寂的山谷裡,白玉的宮殿巍峨矗立在飄渺的廢墟上。殿前荒蕪猶見水鶴巢於衫松,嚴冬酷暑偶有村翁倏然來往。水鶴無名卻是這翠華想像空山裡,時光悠悠宇宙的中心。村老如幻依舊玉殿虛無野寺中,華茂春松與榮耀秋菊。

成玄英又曰:「激者,如水湍激聲也。謞者,如箭鏃頭孔聲〔也〕(九)。叱者,咄聲也。吸者,如呼吸聲也。叫者,如叫呼聲也。譹者,哭聲也。宎者,深也,若深谷然。咬者,哀切聲也。略舉樹穴,即有八種;風吹木竅,還作八聲。亦猶人稟分不同,種種差異,率性而動,莫不均齊。」

翡翠的花輪輾轉交響於空寂的山谷裡,白玉的宮殿巍峨矗立在飄渺的廢墟上。殿前荒蕪猶見水鶴巢於衫松,嚴冬酷暑偶有村翁倏然來往。水鶴無名卻是這翠華想像空山裡,時光悠悠宇宙的中心。村老如幻依舊玉殿虛無野寺中,華茂春松與榮耀秋菊。成玄英疏曰:「泠,小風也。飄,大風也。于喁,皆是風吹樹動前後相隨之聲也。故泠泠清風,和聲即小;暴疾飄風,和聲即大;各稱所受,曾無勝劣,以況萬物稟氣自然。」但是唯有方生始得方死,言詞在言語後潛入沉默。言詞與音樂唯有藉著形相始得卓然自立,如一隻青花磁膽瓶一樣在它的卓然自立中永遠遷流。[7]修詞的語言不是命名既存的(preexisted)客觀對象與情境,而是我們透過語言符號將意義的體系賦予世界。這種思索是從事後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

音樂的意義不是音符時間向度的延續序列所構成,而是萬花筒中,各花各自紛紛的開落於瞬間盡入我眼時的頓悟。郭象注曰:「調調刀刀,動搖貌也。言物聲既異,而形之動搖亦又不同也。動雖不同,其得齊一耳,豈調調獨是而刀刀獨非乎?」言詞僅僅愰動於時光裡,音樂也僅流動於時光裡。言詞在沉重的負擔下,在模糊的緊張,失足,滑行,毀滅,衰亡之下,伸直,蜷曲,甚至破碎。言詞既不停駐於空間,也不肯靜靜挺立著。曠野裡的言詞受到情緒猛烈的攻擊,受到葬禮舞踊哭泣的陰影攻擊,抑鬱譫妄哅哅哀鳴的攻擊。

(天籟者)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_______《莊子.齊物論》

音樂的本質僅僅是一個上揚的聲音,一套沒有前提的邏輯,無所謂起點的創世紀。動機只是驅動的原則性起點,導入純粹的流轉。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

成玄英疏曰:「閑閑,寬裕也。閒閒,分別也。」「炎炎,猛烈也。詹詹,詞費也。」

又曰:「凡鄙之人,心靈馳躁,耽滯前境,無得暫停。故其夢寐也,魂神妄緣而交接;其覺悟也,則形質開朗而取染也。」「構,合也。窖,深也,今穴地藏穀是也。密,隱也。交接世事,構合根塵,妄心既重,愒日不足,故惜彼寸陰,心與日鬥也。其運心逐境,情性萬殊,略而言之,有此三別也。」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

成玄英疏曰:「惴惴,怵惕也。縵縵,沮喪也,夫境有違從,而心恆憂度,慮其不遂,恐懼交懷。是以小恐惴慄而怵惕,大恐寬暇而沮喪也。」「機,弩牙也。栝,箭栝也。司,主也。言發心逐境,速如箭栝;役情拒害,猛若弩牙。」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成玄英疏曰:「詛,祝也。盟,誓也。」「夫素秋搖落,玄冬肅殺,物景貿遷,驟如交臂,愚惑之類,豈能覺邪!唯爭虛妄是非,詎知日新消毀,人之衰老,其狀例然。」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

成玄英疏曰:「滯溺於境,其來已久,所為之事,背道乖真。欲使復命還源,無由可致。」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

「厭,沒溺也。顛倒之流,厭沒於欲,惑情堅固,有類緘繩。豈唯壯年縱恣,抑乃老而愈洫。」「莫,無也。陽,生也。耽滯之心,鄰乎死地,欲使反於生道,無由得之。」音樂意象分析到最後只是純粹的聲音,記號純粹以至於不承載任何意義,純粹只是一隻空載時光,透明的孤舟。於是形成了意義的危機,或者說喪失意義的危機,音樂是危機消化了危機的歷程與全體。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

成玄英疏曰:「凡品愚迷,耽執違順,順則喜樂,違則哀怒。然哀樂則重,喜怒則輕。故喜則心生懽悅,樂則形於舞忭。怒則當時嗔恨,哀則舉體悲號,慮則抑度未來,嘆則咨嗟已往,變則改易舊事,慹則屈服不伸,姚則輕浮躁動,佚則奢華縱放,啟則開張情慾,態則嬌淫妖冶。眾生心識,變轉無窮,略而言之,有此十二。」

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成玄英疏曰:「夫簫管內虛,故能出於雅樂;濕暑氣蒸,故能生成朝菌。亦猶二儀萬物,虛假不真,從無生有,例如菌樂。」「日晝月夜,輪轉循環,更相遞代,互為前後。推求根緒,莫知其狀者也。」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我們為了鑑賞一首繁華的交響樂而迫近每一個純白的音符,卻是通過意義的危機去消化意義的危機。故郭象注曰:「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遠之哉。」天人之際猶如交響樂全體與細節的關係。

郭象注曰:「萬物萬情,趣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一個音符既是最具象的,又是最抽象的。只有一隻單純的音符無法承載任何意義,但是我們鑑賞一首交響樂,卻必須以無數的細節為基礎。

成玄英疏曰:「信己而用,可意而行,天機自張,率性而動,自濟自足,豈假物哉。」音樂的本質僅僅是一個上揚的聲音,一套沒有前提的邏輯,無所謂起點的創世紀。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郭象注曰:「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成玄英疏曰:「百骸,百骨節也。九竅,謂眼耳鼻舌口及下二漏也。六藏,六腑也,謂大腸小腸膀胱三焦也。藏,謂五藏,肝心脾肺腎也。賅,備也。言體骨在外,藏腑在內,竅通內外。備此三事以成一身,故言存。」

交響樂的全體性凌駕一切細節與觀念。細節沉入交響樂全體之中,交響樂全體同時具體實現了細節,證實了細節的正當性。

音樂意象分析到最後只是純粹的聲音,記號純粹以至於不承載任何意義,純粹只是一隻空載時光,透明的孤舟。於是形成了意義的危機,或者說喪失意義的危機,音樂是危機消化了危機的歷程與全體。

成玄英疏曰:「言夫六根九竅,俱是一身,豈有親疏,私存愛悅!若有心愛悅,便是有私。身而私之,理在不可。莫不任置,自有司存。於身既然,在物亦爾。夫臣妾御用,各有職司,如手執腳行,當分自足,豈為手之不足而腳為行乎?蓋天機自張,無心相為而治理之也。舉此手足,諸事可知也。」

音樂的意義不是音符時間向度的延續序列所構成,而是萬花筒中,各花各自紛紛的開落於瞬間盡入我眼時的頓悟。言詞僅僅愰動於時光裡,音樂也僅流動於時光裡。言詞在沉重的負擔下,在模糊的緊張,失足,滑行,毀滅,衰亡之下,伸直,蜷曲,甚至破碎。言詞既不停駐於空間,也不肯靜靜挺立著。曠野裡的言詞受到情緒猛烈的攻擊,受到葬禮舞踊哭泣的陰影攻擊,抑鬱譫妄哅哅哀鳴的攻擊。但是唯有方生始得方死,言詞在言語後潛入沉默。言詞與音樂唯有藉著形相始得卓然自立,如一隻青花磁膽瓶一樣在它的卓然自立中永遠遷流。[8]修詞的語言不是命名既存的(preexisted)客觀對象與情境,而是我們透過語言符號將意義的體系賦予世界。這種思索是從事後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

「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家世父曰:「彼我相形而有是非,而是非之成於心者,先入而為之主。是之非之,隨人以為役,皆臣妾也,而百骸九竅六藏悉攝而從之。夫此攝而從之以聽役於人,與其心之主宰,果有辨乎,果無辨乎?心之主宰有是非,於人何與!求得人之情而是之非之,無能為益,不得無能為損。而既搆一是非之形,役心以從之,終其身守而不化,夫是之謂成心。成心者,臣妾之所以聽役也。」

音樂是生命力的漫遊記。在閱讀活動裡,徬徨無為(lingering)是最佳的閱讀策略。[9]徬徨無為(lingering)有時不僅為了放慢節奏,更是為了讀者能夠享受「凌波微步」(inferential walks)的美妙時刻,因而時間的日常度量流入虛無的世界,所有的時鐘皆遷化如流水。讀者在傍徨無為之中,封閉於時間的樹林裡,[10]卻充滿再生產的契機。

東北風中支離的身影,幻入西南漂泊的同溫層。凝視三峽蜿蜒的樓臺,淹沒於歲月的流光。環抱京華最遠的邊疆,雲影與山色映著蠻荒錯綜溪河,染就生民衣上映耀的五彩。在急景凋年的歲暮,垂老的鄉愁令江關邊城兀自於東風裡簌簌哆嗦。時間與空間不是生命分立的兩維,卻是希臘悲劇劇場同心圓愰漾出來的漣漪。

生命流逝如梧桐葉在風中欷噓搖落,那網脈飄沒的身影預言了此生不幸的地圖。極目凝視,洞穿千年寂寥的時光隧道,眼角的淚流未曾乾涸。時光的川流迴環成生命公轉的軌道。上古的海藻化為樑柱上海洋記憶的追思。過去戀情的刻痕淡出,現在只是未來已經發生的一切,模糊成為泛黃的春秋。淹沒於歲月裡,宮闕只存在於泛白的傳說裡。傳奇低語著真實生命的猜想。

音樂是生命直接的表象,表象本質卻是永遠的中介。生命力的定義就是更多的生命力。音樂演奏中,邏輯的虛構在上昇的音響中死去,但是卻隱沒黑暗的記憶迷宮,聚首於永恆的光明之中。因此生命成為音樂的表象,生命是表象的表象。

夢是音樂最貼切的隱喻。那些本來可以存在,卻沒有發生的一切,是一種抽象作用的產物,滯留在一持續存在的可能性之中,一個純然思辨的世界。那些原本可以存在的與那些已經存在的,指向同一個終點,一個常在的當下。[11]


[1] A. N. Whitehead, 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 ( Collier-Macmillan Canada, Ltd., Toronto, Ontario )first free press paperback edition 1967. p. 201.

[2] 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6 )

[3]所謂個體化原理( principii individuationis ),乃夢想的力量,是造型藝術的根源,夢想者以視覺意象主動形構了這世界。阿波羅(Apollo)是光源之神,提供造形藝術的泉源,同時又是預言之神。夢想提示的生命的預言,使生活具有可能性。阿波羅形象不可或缺的要素:適度的界限。阿波羅形象是個體化原理最高的表現,呈現表象(Scheines)最高的樂趣與美麗。Friedrich Nietzsche, Grossoktave Ausgabe, Werke in 19 Bänden. Leipzig : Naumann / Kröner Verlag, 1905 Band I. S. 22–23.

[4] A. N. Whitehead, pp. 191–2.

[5] 劉申叔〈論文雜記〉

[6] A. N. Whitehead, pp. 191–2.

[7] T. S. Eliot, Four Quartets, Burnt Norton,V.

[8] T. S. Eliot, Four Quartets, Burnt Norton,V.

[9] Umberto Eco, 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 First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aperback edition, sixth printing, 1998. p.50.

[10] Ibid. p. 69.

[11] T. S. Eliot, Four Quartets, Burnt Norton,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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