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玄奘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霖生  撰

 

人體經脈圖04  

 

 

​​第二節 一個人的史詩

我們於第一節導出的結論:所謂「脈」之本義?覆案《靈樞》所言:「神氣之所遊行出入也,非皮肉筋骨也。」當代學者多已無由知其真諦矣。蓋所謂「氣」非今世俗所謂空氣或大氣也。故今之醫者甚至不明脈之本義,而以「一條管道」視脈也。殊不知今人俗見所認知之「脈」,如一條血管如動脈靜脈者,其實仍不免僅一唯物論之隱喻而已。

西方近代臨床醫學面對光的修辭格,隱喻著身體幽黯與深奧的真相,觀看實基於我們將物體最大的不透明性留給了經驗,封存於萬物自身的堅固性、隱晦性、以及密實性之中。真理吊詭的深居於事物之幽邈內部,卻與那將其黑暗轉變為光明之經驗式目視的王權有關。

所有的光都被凝聚於眼睛這薄弱的框架之中。而眼睛則遊走於具體物體四周,並以此建立起其位置與形式。理性言詮因之不再像以往一般那麼倚重於光及幾何學,更重要的是事物那持續存在無法穿透的不透明的密實性。西方現代臨床醫學的一切言語與議論,早已銘刻於科學唯物論簡單定位的宇宙中。所以真相託付予數位科技的穿透力與解釋性,歡迎核磁共振王朝之君臨。

然而《莊子 齊物論》卻有絕異的觀點: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所謂無數言語,在盲目中引領我們前進,某種高懸於我們頭頂上方的意義業已成形。我們歷史的命定成為我們的歷史,我們歷史的命定為議論議論之病態的建構,歷史的命定擔負起傾聽的任務,去傾聽凡已被說出的言語。[1]臨床醫學真正的統治者是詩學的儀匭,而不是幽冥的身體。《瀕湖脈學》為我們展示了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神話詩學,且以其論「浮脈」為例:

浮脈,舉之有余,按之不足(《脈經》)。如微風吹鳥背上毛,厭厭聶聶(輕泛貌),如循榆莢(《素問》),如水漂木 (崔氏),如捻蔥葉(黎氏)。浮脈法天,有輕清在上之象,在卦為乾,在時為秋,在人為肺,又謂之毛。太過則中堅旁虛,如循雞羽,病在外也。不及則氣來毛微,病在中也。《脈訣》言,尋之如太過,乃浮兼洪緊之象,非浮脈也。
[體狀詩] 浮脈惟從肉上行,如循榆莢似毛輕。三秋得令知無恙,久病逢之卻可驚。
[相類詩] 浮如木在水中浮,浮大中空乃是芤。拍拍而浮是洪脈,來時雖盛去悠悠。浮脈輕平似捻蔥。虛來遲大豁 然空。浮而柔細方為濡,散似楊花無定蹤。浮而有力為洪,浮而遲大為虛,虛甚為散,浮而無力為芤,浮而柔細為濡。
[主病詩] 浮脈為陽表病居,遲風數熱緊寒拘。浮而有力多風熱,無力而浮是血虛。寸浮頭痛眩生風,或有風痰聚 在胸。關上土衰兼木旺,尺中溲便不流通。 浮脈主表,有力表實,無力表虛,浮遲中風,浮數風熱,浮緊風寒,浮緩風濕,浮虛傷暑,浮芤失血,浮洪虛熱, 浮散勞極。

然而對言語(parole)本身而言,難道我們必得無可避免的,只將言語的功能視為單純的注疏(commentaire)?注疏質疑議論,探究議論究竟議論了什麼,而什麼是議論真正企圖議論的?同時,注疏試著發掘埋藏於言語深部的意涵,務求更貼近意義原始的真相,以求表現的修詞格與被表現的意義,表裏一致。換句話說,在陳述一些已被說出之事時,我們同時得對那些從未被說出之物進行覆述。[2]

在被稱之為注疏的活動中,隱藏著某種對語言而發的奇異態度:注疏本身嘗試著將某種古老、頑強且對自己噤聲的言詮轉化為另一種既擬古又現代的繞舌言詮:注疏行為從定義開始便承認了能指(signifiant)無法盡訴所指(sigsifie);思想被語言遺留於黑暗的餘蔭裡,那黑暗的餘蔭是必要的卻未格式化的孑餘,此殘餘部分正是思想的菁華,卻被排除於自身的秘密之外。[3]

詩學的絕詣功在以光的交響樂隱喻生命的真諦,由於能指固有的過剩性(surabondance),經由詰問,一些可能原先並未被刻意指涉的內容,得以出聲說話。透過注疏打開文勝於質與質勝於文,雙向溢流的表意之門,同時加諸我們身上一無限的使命:所指永遠有未被指稱意義蓄勢待發,然而能指之旨趣卻又總是如此多歧,以致我也不得不反躬自省,這些我所生產的能指究竟旨趣(veut dire)若何?彼此可以脫離對方單獨存在,並且能陳述自我:注疏正是存在於這傳聞的空間之中。但在同時,這傳聞的空間又創作了複雜的連鎖,交織成一不以文害辭(expressior)的詩學價值的盤根錯節的網路。能指並非在翻譯之際沒有同時封印其它意義,但也沒有將所指遺留在取之不竭的保留空間裡。所指僅顯現於一個能指可見的沉濁的世界裡,一個負載過多自身無法掌控的意義的能指。[4]

注疏基於下述的預設:言語是種翻譯的行動,擁有與意象類似的危險特權,它在表演心意的時候同時封存心思。而且在言詮不斷重複的開放系列中,可以無止境地自我替代。簡言之,注疏棲身於一語言的心理學詮釋之上,此一語言的心理學詮釋展示著注疏自身歷史根源的黥面。[5]

《莊子‧齊物論》所謂「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此即注疏之道,神話詩學的創作原理。中國人的史學在於春秋,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寫作歷史的目的,即是追隨孔子作春秋之志業,春秋「為天下儀表」:「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此國家/天下根本大法,封建的理想是『撥亂反正』、『重建秩序』。秩序是小農經濟社會獲致和平的前提。

歷史是什麼?歷史就是史詩。歷史也好,史詩也好,皆跟『時間』有關。歷史是時間的科學。史詩的時間是神聖的時間。時間是一種論述,是一種隱喻性論述。柏拉圖說:「時間是事件的相序」。事件就是由隱喻構成的情節、故事。這些相續或並存的隱喻為得是建立萬物之間神聖的秩序。

史記的寫法(時間結構)就是中國人的時間論述。史記透過五種時間結構,即是本紀、表、書、世家與列傳,重建人間神聖的秩序。

歷史是時間的論述,音樂也是時間論述。所以我們可以藉音樂語言隱喻歷史的建構。

1.本紀。何謂「本紀」?「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太史公自序〉

本紀是《史記》主旋律,本紀就是史詩,史詩是民族英雄實踐民族精神的生涯。中國人以小農經濟立國,最重視秩序與和平。故中國人的民族英雄在於『重建秩序』『追求和平』的實踐力量,而中國民族精神的興衰也在於此。故本紀可謂是民族英雄的故事,而時間結構是史詩。

2.世家。何謂「世家」?「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太史公自序〉

世家是〈本紀〉的和弦,在音樂理論中,和弦是同一時間演奏兩個或以上不同音高。故本紀是主旋律,寫得是民族英雄;世家是同時不同空間的和弦,寫得是民族英雄成就民族精神不可少的「股肱之臣」,例如:蕭何、張良等。而且我們在世家裡看見本紀中未曾顯現的,民族英雄的豐富與多樣的生命。

3.表。何謂「表」?「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太史公自序〉

即時間論述共時性的表現。我們總是可以在單向度的時間論述外,看到時間軸與空間軸構成的第二象限,這是司馬遷極具創意的表述方法。

4.書。何謂「書」?「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太史公自序〉

表述的是永恆的時間,內容關於秩序、體制、原理、普世價值。超越個人的生涯,歷史變遷中不變的軸心與框架。

5.列傳。何謂「列傳」?「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太史公列傳〉

主角:相對成王敗寇的民族英雄的王業,民間英雄極具個性的生涯故事。這民間英雄和民族英雄有層級不同的分別,他並沒有開國的功業、肩負民族精神的興衰,只是因為生命力旺盛,見義勇為,不為法制所限,不甘作個無名之輩,必定要「立功名於天下」,是民間的英雄好漢,也是一般人生命可以寄託的模範。民間英雄的散見於廣大蒼生之間,有利於中國社會的動態穩定與秩序。


[1] Michel Foucault, p.11–13.

[2] Michel Foucault, p.14.

[3] Michel Foucault, p.14.

[4] Michel Foucault, p.14.

[5] Michel Foucault, p.14–1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李霖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