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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李霖生  撰

 

 

 

人體經脈13

 

 

第一節 建構一條血管

一條血管,在臨床醫學序曲的解剖學教室裡,身體幽闇的空間逐漸揭去神祕的黑幕,暴露在眼光的眚視之下。以語言形構身體形象豐富與穩定的顯象,表現可供眚視的死亡隱喻。因為缺乏知覺意象的基礎,以幻想的語言描述死亡。[1]牛頓物理學提示的世界觀拯救了臨床醫學的想像,「單一座標」規劃的時間與空間為感性經驗的論述提供了詩學的梗概(skeleton)。所以殖民地的臨床醫學襲取了宗主國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脈」的意象只是唯物論形構下的「物質性管道」。

愛奧尼亞學派(Ionian)的哲學家問道:脈是由什麼構成的?答案不外乎物或物質(stuff、matter、material)之類的名目,這是指明它在時間與空間中有一單純的位置;用現代觀念來說,便是在「時間―空間」中有單一的位置。我所謂的物或物質,就是具有「單一的座標」(simple location)的特性。而所謂simple location,就是物或物質的一個等同於時間與空間的主要特性。此外物或物質還有許多次要特性,它們與時空的關係就相當紛歧。物或物質在空間中可以說「此地」,在時間中可以說「此時」,其意義完全確定,毋須參校「時― 空」中其它他落點以確認其存在。「時― 空」中的單一的座標一旦確定下來,那麼只需說某物剛好在某個單一的座標,就可以充分說明它與「時― 空」的關係。[2]

就時間而言,若物或物質在某段時間中存在過,則它在這段時間的任何一部分都必定存在過。換言之,分割時間並沒有分割物或物質。就空間而言,分割體積就分割了物或物質。因此,假使物或物質在某一廣延的體積中存在,則該體積的任何一半所包含的物質必然比原物之體積少。正是由於這一特性,我們才產生了空間中一點的密度觀念。就物或物質來說,時問函數的分割與空間的分割是截然不同的。[3]

時間的分割與物或物質無關這一事實,使人們得到結論:時間是物或物質的偶然性而非其本質性。物或物質在時間的分割中持續完全以其本身的形態存在著。因此,時間的遷流與物或物質的性質無關。物或物質無論在哪一瞬間都是它本身。時間的瞬逝是沒有遷流的瞬間本身,因為時間的遷遷流謝是瞬間與瞬間的相續。

因此,關於愛奧尼亞思想家所提出的「世界是由什麼構成的?」這一古老問題,
十七世紀的答覆是:六合之內,自然世界是物質瞬間形構(configuration)之相續。萬有引力之類巨大的自然力量,是完全以質量的物質瞬間形構來決定的。因此,物質瞬間形構便可以決定它本身的變化,而科學界的思想也跟著完全封閉了。這就是著名的自然機械論(對自然的機械看怯),自從十七世紀以來一直居於統治地位。這是物理學的正教信仰。[4]

思想方面還有另一個假設,也可以和simple location的假設相提並論,就是實體與屬性這兩個相聯的範疇。各種存有物(entity)與空間的聯繫是一種simple location。一般人都默認空間是單一座標存在的場所任何存在於空間之物,皆必然存在於空間的某一確定部分。至於實體與屬性的問題,simple location對於人類都是最自然的觀念。這就是我們思索事物的方式。沒有這些思維方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觀念就無由安排了。[5]

唯一的問題是:當我們以這些概念去觀察血管(脈)時,我們的思想究竟具體到什麼程度?依我之見,我們只是在為自己提出實際事物的簡化狀態。當我們檢視這些簡化狀態的基本要素時,就會發現它們只能作為高度抽象的與精心推論的邏輯結構才能存在。實體與屬性是「具體性誤置的謬誤」之另一例證。[6]

我們且先考慮「脈」的實體與屬性的概念是怎樣產生的。我們觀察一個對象時,把它當作一個具有某些特性的存有物。並且每一個別的存有物也是透過其屬性來理解的。例如當我們觀察一個物體時,其中有些性質我們注意到了。我們看到某物具有這些性質,除此之外一無所得。因此,「脈」是始基或實體,而屬性是在存有物的基礎上推斷出來的。屬性中有一些是基本的,存有物缺少了它們即不再是存有物本身;其他的屬性則是偶有的與可變的。[7]

西方當代臨床醫學遵循偉大的物理學家,擬定的光與聲的傳播理論,同時都依據他們的自然唯物論觀點。關於「光」,有兩種假說:一說認為光是通過物質性的以太振動波而傳播的;而根據牛頓的另一說法則認為有某種極微妙的物或物質組成了小得難以置信的微粒,光就是通過這種微粒的運動而傳播的。但無論你選擇哪一說,外在的自然界中都沒有光與色存在,有的只是物或物質的運動。同時,當光線進入你的眼睛落在網膜上時,也只是物或物質的運動,接著你的神經和大腦都受到影響,但這仍然只是物或物質的運動。[8]

這種理論對聲音也能適用,只要把以太波換上空氣波,把眼睛換上耳朵就行了。接著我們要問:在什麼意義下能說藍色與鬧聲是物體的性質呢?基於同樣的理由,我們也可以問:香味在什麼意義下能說是玫瑰花的性質呢?伽利略思索了這個問題之後,立該指出:離開眼睛、耳朵或鼻子,就沒有所謂色、聲、香了。[9]

心靈感受(mental apprehension)中,同時也經驗了許多感覺(sensations ) ,這些感覺坦白說只是心靈本身的性質。它們由心靈投射出去,包圍在外在自然界的適當物體上。於是物體便被認為具有某種性質,其實那種性質並不屬於它們本身,而純粹是心靈的產物。因此,自然所產生的功效其實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如玫瑰花的香氣、夜鶯的歌聲、大陽的光芒等都是如此。詩人們-錯百錯,他們的抒情詩不應對著自然,而應對著自己寫;他們應當把這些詩變成對人類卓越心靈的自我歌頌。自然界是枯燥乏味的,沒有聲音,也沒有香氣或顏色,只有物或物質沒完沒了,全無意義的遷遷流謝。[10]

即使西方實證的醫學傳統,也並非基於愛好客觀性而營構了客體選項(choix objectal)。與其說視覺空間所有的權力消失了,不如說它們封閉於病人獨一無二的生命裡,亦即封閉於醫師眼中的病人主觀論述徵候,它並非界定為某種實體的知識,而僅界定為認知對象的世界。[11]當知識封存於臨床之客體對象物幽閉的空間內部,所謂認知對象的世界並不等同真知的世界。認知對象的世界是隱喻的世界,是符號交織的世界。隱喻的世界其實是當時流行的世界觀。

主體的病痛質疑解剖學屬於死亡之身的知識,然而病痛與知識之間由想像力滲透的幻想連鎖,不僅沒有破裂,反而以更複雜的方式強化了。身體裡疾病的張力與熾熱,臟腑沉默的世界,那內襯無垠幽夢的身體絕對黑暗的冥界,既遭遇醫師歸納性言詮客觀性的挑戰,又同步建構了迎接醫師實證性注視的多重對象。一身中性化的知識並未驅散病痛的修辭格(figures),這些修辭格重新分布於身體與眚視的眼光相遇的空間。真正改變的是語言所依存的沉默的同步的衍義形構(configuration),改變的是言詮活動與遭受表述者,及其語境與其態度之間的關係。[12]西方現代臨床醫學的誕生,以幾何學與數位話的世界觀統御著人的身體形象。

除了鉤股弦定理,我們也是Pythagoras的芻狗,將抽象的時間壓製成體積與想像的重量。如果你選購了最大記憶體的透視法,點與線不止形成平面,在虛擬的隱逝匯歸點( vanishing point )必有無垠的救贖。只要波長轉譯成約定的心臟,我們就可以相信生命的跡象。因為我言語,故我存在。每一個數碼默想著自己,轉述著自足的神話。

為了確定言詮發生突變的環節,我們必須超越主題內涵與邏輯樣態,直接看見語言的基本層面,亦即詞與物渾然一體的領域,看與說同一的境界。我們必須重閱顯與隱/言與默原始區分之地。節奏分明的醫學語言與其對象因此渾而為一單一的修辭格(figurè)。如果不佇足追溯,就不會出現優先性的問題。唯有我們所知覺之物之議論結構,平等的呈現於日光下。[13]此際勝出的必是臨床醫學上,每次有效的醫師的診斷。

常置身於病理學世界基礎的空間形構與絮絮叨叨之中,讓我們一旦沉淪即萬劫不復。病理學的世界裡,醫師以喧囂的注視觀察事物毒化的核心,事物毒化的核心乍生,並且如聖徒默想著自己的存在。[14]在基督宗教的世界裡,身體不僅是一套符碼(code),還是一套攸關罪與救贖的符碼。神的凝視親自的臨在,所以西方近代臨床醫學可以築起分類學最後的防線,抵禦數位異端的入侵。解剖刀劃開無知之幕,同時醫師與死神交換會心的眼神。

現代醫學反省自身的處境後,確認自身實證性(positivity)的起源在於超越一切理論,回歸雖卑微卻有效的知覺層面。其實上述所謂現實主義(empirisme)並不是建基於再度確立可觀察的事物之絕對值,也不是基於任何理論系統及其衍生物預設之排斥效應上,而是基於重組公開發表的空間與祕密的空間。此一重組活動敞開於百萬次注視停駐於人類的苦難之際。雖然如此,最初的臨床醫師們,在解剖學啟蒙的眼光注視下,醫學知覺期待復活,三度空間裡,肉體豔麗的復活並非神話。[15]但是中國古典脈學卻可以令身體免於血肉筋骨支離的臨床之旅。

西方當代臨床醫學認同精審卻無法量化的行動,企求打開了具體事物豐滿的內容,結合呈現於注視之下,材質精緻的網絡後,藉此生產更高的科學客觀性,它遠比單純從事量化的技術面測量來得客觀。醫學理性深深投入知覺活動華麗的密實之中,以顏色、斑點、硬度、黏度提示事物的紋理如真理的最表層。此一實驗的幅員似乎等同關注之眼光巡視之領域。經驗性之監察僅接受可見內涵之證明。真理只存在於光照的啟蒙之下,眼睛乃最後的鑒定。[16]所以一條血管的救贖之路,終將往而不返。一味追尋終極的不可分割的粒子,目光沉淪於浩瀚宇宙無垠的黑夜裡。此際中國古典臨床醫學與西方近代醫學的區分,不在診療臺上,而在「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寸關尺」。

因為西方臨床醫學的知覺,未能脫離感性確定性的身體,於是有必要使身體更透明,以利心靈的運作。光是每一道眼光的前提,光是形構理念(eídos)的要素,光是萬物透過其身體幾何學而成就的形式。當觀看已臻完美,隨之回到那不曲折、無止境的光之修辭格(figure)裡去了。


[1] Michel Foucault, 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Une archéologie du regard médical,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3, 8˚ édition 《Quadrige》:2009, novembre. 2˚ tirage : 2012, février. p.6.

[2] A. N. Whitehead, 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 ( Collier-Macmillan Canada, Ltd., Toronto, Ontario )first free press paperback edition 1967. pp. 48–49.

[3] A. N. Whitehead, pp. 49–50.

[4] A. N. Whitehead, pp. 49–50.

[5] A. N. Whitehead, pp. 51–52.

[6] A. N. Whitehead, p. 52.

[7] A. N. Whitehead, pp. 52–53.

[8] A. N. Whitehead, p. 53.

[9] A. N. Whitehead, p. 53.

[10] A. N. Whitehead, p. 54.

[11] Michel Foucault, 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Une archéologie du regard médical,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3, 8˚ édition 《Quadrige》:2009, novembre. 2˚ tirage : 2012, février. p. 5.

[12] Michel Foucault, p. 5.

[13] Michel Foucault, p. 8.

[14] Michel Foucault, p.8.

[15] Michel Foucault, p. 8–9.

[16] Michel Foucault, p.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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