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玄奘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霖生  撰

人體經脈圖06  

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神話詩學

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神話詩學:生命的形態依於身體移動的速度,因為身體是我們生命的基本裝備,是人生的計時器(chronograph)。生命的波濤耽溺於年代凐遠遭人遺忘的戰爭。循著動脈舞動,淋巴腺裡的周行不殆,全都顯現於星星的漂流之間。年輪在樹身裡湧出夏天。我們在移動的樹梢之上移動,在繁複華麗葉脈的流光裡移動,在流轉的世間靜止的那一點上移動,既非血肉之軀也非無血無肉,既非將來也非過去,在恆定的那一點賞上移動著,在那裡舞動,但是既非停歇也非移動。而不要稱之為恆定,那過去與未來會聚之地。既不是從將來來,也不是向過去去,既無升騰亦無沉淪,若不是這靜止的點,將無任何舞蹈,而唯有這舞蹈,我們可以說我們存在過,但是卻無發說出在那裡。而且我們無法說出時間多久,因為它深植於時間之中。

藝術家既有些像科學家,又有些像修補匠:他運用自己的手藝做成一個物件,這個物件同時也是知識對象。科學家賦予作為目的和手段的事件和結構以相反的職能,科學家借助結構創造事件,並且改變著世界,以此修補匠則借助事件創造結構。[1]史詩集體性的部分由宗教意識與現實具體的此世存在熔鑄而成。宗教意識源自人類精神深層,現實具體的此世存在根植於政治生活與家居生活。政治生活與家居生活直落於外延的存在,人性的需求與滿足需求的手段等雞零狗碎的細節上。[2]

「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光陰是時間的隱喻,時間與空間在光陰的移動中融合,而身體形象作為人生在世的計時器,度量著生命的意義。光陰的史詩以身體為介面,《周易》錯置時間的光影成宇宙,先民的身影瞬逝,宇宙照見我們體內森列的銀河。

人生的真理投射於未來。《周易》經文中具有指標與判準的字眼「吉」的本義,說明了「人生的真理投射於未來」如是的前提。[3]「吉」字雖然表現一個瞬間的空間意象,這個瞬間必須是運動中的一個高潮瞬間,因為它是高峰,它預設著全部的水域運動的恆常性。

以「履」卦爻辭為例:「九四,履虎尾,愬愬終吉。」履虎尾產生瞬間的危機,時間向未來延續著,爻辭變成未來完成式的預言:愬愬終吉。或許現在與過去的時光都只是當下現身於將來的時光。而將來的時光盡已蘊涵於過去。如果所有的時光永恆顯影於當下,則所有的時光皆已無法挽回。早該存在的時光止是一種抽象的時光,止是思辨的時空裡保持著一種永恆的可能性。生命的真相就投射於這映現未來的吉光片羽,此即人生價值之所在。

「上九,視履考祥,其旋元吉。」高亨注曰:「此考有登義…。」「祥疑借為庠,同聲系,古通用,…」「…庠者古代行養老之禮之地也。視履考祥者,視焉履焉以登於庠,得預於養老之禮也。其返也,醉飽而已,自是大吉。故曰視履考祥,其旋元吉。」[4]早該發生的時光與已經存在的時光,指向一個常存於當下的終點。回憶中的踅音迴盪在我們未曾開啟的回憶,通往我們未曾前往的預許之地。因此亙古的話音迴響在讀者占者心間,但我們卻不能明白,為什麼要舞動靜觀的塵灰。猶餘下零落的足音,居住在記憶的森林裡。而我們應否追躡那角落裡飄渺的斷續寒砧斷續風呢?

「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貞吉。」或許是風的呼嘯回應著藏匿松林裡的,超高頻的樂音。無人注視的視線交錯,因為鑲著光暈的輪廓,以一種世故的方式飄過空寂的巷道,行經街道的迴路,俯瞰乾涸的水池。乾涸的空池恍惚光的海洋,頓悟的蓮花靜謐的升起,蓮瓣上閃動著光的根源。風送雲來,瀲灩波光轉瞬成空。邏輯虛構的永恆引導著生命的真實未來,我們在幽囚的人生裡預約了幸福。

虛構的未來創造生命的真相,而未來的人生則預示於卦爻辭中。例如《周易》同人卦:「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如此揭開敘事之幕,但敘事的時間線並不遵循幾何學的原理。試觀同人卦諸爻辭的時空布局:

初九,同人于門,無咎。

六二,同人于宗,吝。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大師克相遇。

上九,同人于郊,無悔。

首先六爻所敘之事的空間點,不按單調的線性時間發展。其次「同人」之際其實人事複雜,但爻辭顯示其文學創作特性,敘事節奏明快,敘事節奏明快乃敘事學之常軌。任何敘事作品都必然且致命的快轉,因為建構一個預許的世界,你無法縷述此世的一切。[5]

《周易》的另一特質,即閱讀可以解消存有的焦慮。[6]除了關於神話的功效,[7]《周易》還是一種敘事文本。以同人卦六爻辭觀之:

「初九,同人于門,無咎。」同人猶聚眾也。「國有大故,君致萬民於門有所詢也。」同人于門,乃聚於外朝。[8]「六二,同人于宗,吝。」或謂同人行賞于宗廟。[9]《孫子》有云:「廟算多則勝,少則不勝。」「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埋伏兵戎於郊野之草莽中,進而佔據郊野之制高點,必經一番鏖戰,如此勞民傷財必矣,故導致國力衰退多年。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此爻辭義有爭議,乘其墉而弗克攻,乃敗戰之徵,敗戰而吉,費人疑猜。王弼甚至說:「不克則反,反則得吉。」《周易集解》引王弼言:「以困而反正則也。」以辯證邏輯超越一般的同一律。高亨《周易古經今注》則曰:「城猶未克,則亟攻之,必拔矣。」藉斷句之異,衍生新解。以上的解釋雖不盡同,卻都預設《周易》合於理性的秩序,故務求得一合理的詮釋。這就是宇宙論的論述(discourse)。

「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大師克相遇。」大師相遇之地雖未設定,在城之郊野的機會較多。「上九,同人于郊,無悔。」此爻雖曰同人于郊,並不是由前述爻辭順序所致。卦辭已謂于野,而後于門,而後于宗,似乎漸由外返內。伏戎于莽,難說前因在城或在野。此後始終盤桓郊野,弗克攻城。

正如我們閱讀小說,除了美學理由,乃因為它門讓我們在此真理備受爭議的世界,獲得舒適的生活感受,而且現實世界似乎更具教導性。

「揭露真理的特權」(alethic privilege)在創作的世界提供詮釋元素。[10]在文本的邊緣有一個難以確認的存有物(entity),他是模範讀者的對等存有物,號稱模範作者。[11]所謂現在與過去的時光都只是當下現身於將來的時光。而將來的時光盡已蘊涵於過去。早該存在的時光止是一種抽象的時光,止是思辨的時空裡保持著一種常態的可能性。《周易》的預言令所有閱讀的時光,所有的時光永恆顯影於當下,則所有的時光皆已無法挽回。

神話詩學編織早該發生的時光與已經存在的時光,指向一個常存於當下的終點。回憶中的踅音迴盪在我們未曾開啟的,通往我們未曾前往的生命真相揭露的門戶。我的話音迴響在你心間,但我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攪起一掬殘亂的意象。其他的回音則居住在樹林裡。我們應否追躡,樹林裡飄渺的商籟。

《周易》藉卦爻辭的敘事方略(narrative schemes)賦予生命形貌(shape),並印證了存在性預設(existential presuppositions。)的勢力範圍。

模範讀者的問題不在於居住在虛構世界居民面目的存有學,而在於百科全書的格式化(format)。[12]以後學對於同人卦卦爻辭的多元詮釋為例,僅管詮釋的角度呈現讀者如百科全書式的知識背景,但是他們也以閱讀參與了注解傳疏的賭局。閱讀一創作必須具備一些管理創作世界的經濟性判轉的觀念,這些判準預設於文本中。[13]他們都以共通的理性,據卦爻辭的線索建立了最大可能的宇宙。

這種交互演繹並不發生於文本自身,卻只能透過閱讀的過程流出。這個過程規範了文本未曾規範的部分,並重現了文本的意向(intention)。[14]所謂「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或許是模範讀者回應著藏在虛構的樹林裡的,無法聽見的天籟。而無人瞥見的視線錯綜交纏,因為樹林裡的花兒顯現一種遭人審視的姿態。身體鑲著光的輪廓,我們以一種史詩英雄的行徑與姿態飄過空寂的荒城,行經歷史的迴路,俯瞰乾涸的宇宙。抽乾水池,而宇宙中充滿光的海洋,荷花靜謐的升起,荷葉閃動著光的根源。一陣風吹來了陰雲,池中的瀲灩轉瞬間隱退。

文本期待模範讀者不僅是共謀者,還是個創作者。[15]Umberto Eco謂模範讀者是一組文本指令,藉著文本的線性展示表現為一組語句或其他信號。[16]《周易》的卦爻辭與後世無數讀者基於何理性所作的傳疏,可以說是模範作者與模範讀者極好的例子。

Eco的模範讀者則是詮釋策略的原動力,而且這原動力由文本自身衍生出來。[17]《周易》的讀者始終可以由閱讀卦爻辭,形構…。其原動力也是由文本自身衍生出來的。

模範作者與模範讀者是一組在閱讀中互相釐清對方面目,互相創造對方的存有者(entities)。此一規則不僅適用於敘事文本,甚而適用於所有文本。[18]千載之下,《周易》的模範讀者與模範作者就是一組在閱讀中互相釐清對方面目,互相創造對方的存有者。

《周易》的模範讀者與模範作者在閱讀中互相創造對方的存有者,再度證明了虛構之創作比人生更宜人,所以我們嘗試以閱讀創作的方式閱讀人生。我們常被迫轉譯創作與人生,閱讀人生如創作,閱讀創作如人生。[19]《周易》的模範讀者與模範作者就是在互相創作中,找到宇宙與人生的美學與全息觀照。

人生的價值在創作未來而不在緬懷過去。所以我們致力揭露《周易》的史詩性質,並且釐清有關歷史的迷思。[20]希臘所謂「史詩」(das Epos)本義就是「言」(Wort),或所謂傳說(Sage)。史詩到底要說什麼?史詩說出意識在此世間所有的關係與經歷裡,與意識客觀對立的客體對象全豹。純正史詩的特徵是以個體化形式存在的具體的精神。[21]最初的個體化形式存在的具體的精神就是身體形象以艮卦為例:「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艮」字反見,即顧也。顧者,還視也。[22]

為了求知,必再三確認(in order to know, he must recognize )。[23]《周易》為了求知人生真相,再三確認人的身體。所以身體形象是認知的關鍵,由此轉向史詩的敘事文本。因為求普遍的人性於個別具體的人身,正是史詩的特徵。

「初六,艮其趾,無咎,利永貞。」行顧其趾,心生無咎。

「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隨,其心不快。」行顧其腓,心生不快。

「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厲薰心。」行顧其限,生心心厲。

「六四,艮其身,無咎。」行顧其身,心生無咎。

「六五,艮其輔,言有序,悔亡。」行顧其輔,心中無悔。

「上九,敦艮,吉」

時間過去與乎時間未來僅允許一絲意識,因為意識不存在於時間之一瞬,然而唯有在時間之一瞬,這懸於一線的意識,這幽微的漠然,在時間開始之前或時間停止之後,在一幽冥之目光之下。這幽光既非日光,也非暗夜。日光為形貌增添澄澈的寂靜,將陰影轉變成無常的美景,以徐徐的遷流暗示長永恆。暗夜淨化靈魂,以剝落肉感掏空色慾,洗淨紅塵裡的溫情,既無繁華亦無虛空。唯有歷劫的衰顏上一抹微光的瞬間,寂寞無為的徬徨。神光離合的繾綣,無所用心以致龐然的冷漠闇中竟已成形。

生命的形態依於身體移動的速度,因為身體是我們生命的基本裝備,是人生的計時器(chronograph)。潛龍是顫慄的血管在虯結的疤痕下一再歌唱,耽溺於年代凐遠遭人遺忘的戰爭。循著動脈舞動,淋巴腺裡的周行不殆,全都顯現於星星的漂流之間。年輪在樹身裡湧出夏天。我們在移動的樹梢之上移動,在繁複華麗葉脈的流光裡移動,在流轉的世間靜止的那一點上移動,既非血肉之軀也非無血無肉,既非將來也非過去,在恆定的那一點賞上移動著,在那裡舞動,但是既非停歇也非移動。而不要稱之為恆定,那過去與未來會聚之地。既不是從將來來,也不是向過去去,既無升騰亦無沉淪,若不是這靜止的點,將無任何舞蹈,而唯有這舞蹈,我們可以說我們存在過,但是卻無發說出在那裡。而且我們無法說出時間多久,因為它深植於時間之中。

所以我們這一節的任務在於找出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詩學形構,將時間與空間中的單一座標論述,轉譯為轉喻與隱喻的神話詩學。

浮脈:舉之有余,按之不足:如微風吹鳥背上毛,厭厭聶聶:如循榆莢:如水漂木 :如捻蔥葉:浮脈法天,有輕清在上之象:在卦為乾:在時為秋:在人為肺:又謂之毛。

我們在每個冒號之間看到了轉喻,而每一個浮脈的轉喻原本就是浮脈的隱喻。至於[體狀詩] :「浮脈惟從肉上行,如循榆莢似毛輕。三秋得令知無恙,久病逢之卻可驚。」「如循榆莢似毛輕」即浮脈之隱喻。

至於 [相類詩] :「浮如木在水中浮,浮大中空乃是芤。拍拍而浮是洪脈,來時雖盛去悠悠。浮脈輕平似捻蔥。虛來遲大豁然空。浮而柔細方為濡,散似楊花無定蹤。浮而有力為洪,浮而遲大為虛,虛甚為散,浮而無力為芤,浮而柔細為濡。」「浮」與「芤」「洪」「遲」「濡」則是轉喻的關係。

最後[主病詩] :「浮脈為陽表病居,遲風數熱緊寒拘。浮而有力多風熱,無力而浮是血虛。寸浮頭痛眩生風,或有風痰聚 在胸。關上土衰兼木旺,尺中溲便不流通。 浮脈主表,有力表實,無力表虛,浮遲中風,浮數風熱,浮緊風寒,浮緩風濕,浮虛傷暑,浮芤失血,浮洪虛熱, 浮散勞極。」可以說簡直就是一個人身體的史詩。我們要如同聆聽身體的天籟一樣,以身體的美學鑑賞生命隱喻的樂章。
 

 

 

[1]Claude Lévi-Strauss Œuvres p583.

[2] Hegel, S. 330.

[3] 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9,一版2刷 )頁710–1。

[4] 高 亨《周易古經今注》(臺北:華正書局,2008,初版)頁43–44。

[5] Umberto Eco, Six Walks In the Fictional Wood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sixth printing.p.3.

[6] Umberto Eco, p. 69, 87.

[7]Umberto Eco, p.:87. 神話的頂級功能在於賦予人類生活一種形式。

[8]高亨,同前書,頁至54–56.

[9]高亨,同前書,頁至56.

[10] Umberto Eco, p.91.

[11] Umberto Eco, p. 14

[12] Umberto Eco, p.109.

[13] Umberto Eco, p.112.

[14] Umberto Eco, p. 8

[15] Umberto Eco, p .9

[16] Umberto Eco, p. 15–16.

[17] Umberto Eco, p. 16.

[18] Umberto Eco, p 24.

[19] Umberto Eco, p. 118.

[20] 參見李霖生〈周易:身體的文化密碼〉(第十二屆儒佛會通暨文化哲學學術研討會,臺北,2009年3月)

[21] Hegel, S.330.

[22] 高 亨據《殷墟書契前編》卷一第二十九葉,卷四第四十五葉,甲古文字形考訂。見《周易古經今注》頁203,

[23] Michel Foucault,. p.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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