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
《易》之象也,《詩》之興也,變化而不可方物矣;《禮》之官也,《春秋》之例也,謹嚴而不可假借矣。夫子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君子之於六藝,一以貫之,斯可矣。物相雜而為之文,事得比而有其類。知事物名義之雜出而比處也,非文不足以達之,非類不足以通之,六藝之文,可以一言盡也。夫象歟,興歟,例歟,官歟,風馬牛之不相及也,其辭可謂文矣,其理則不過曰通於類也。故學者之要,貴乎知類。
象之所包廣矣,非徒《易》而已,六藝莫不兼之。蓋道體之將形而未顯者也。雎鳩之於好逑,樛木之於貞淑,甚而熊蛇之於男女,象之通於《詩》也。五行之徵五事,箕畢之驗雨風,甚而傅岩之人夢賚,象之通於書也。古官之紀云鳥,《周官》之法天地四時,以至龍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於《禮》也;歌階陰陽,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將帥,象之通於《樂》也;筆削不廢災異,《左氏》遂廣妖祥,象之通於《春秋》也。《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萬事萬物,當其自靜而動,形迹未彰而象見矣。故道不可見,人求道而恍若有見者,皆其象也。
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營構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說卦》為天為圜諸條,約略足以盡之。人心營構之象,睽車之載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元不可也。然而心虛用靈,人累於天地之間,不能不受陰陽之消息。心之營構,則情之變易為之也。情之變易,感於人世之接構,而乘於陰陽倚伏為之也。是則人心營構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
《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裏。夫《詩》之流別,盛於戰國人文,所謂長於諷喻,不學《詩》,則無以言也。然戰國之文,深於比興,即其深於取象者也。《莊》、《列》之寓言也,則觸蠻可以立國,蕉鹿可以聽訟;《離騷》之抒憤也,則帝闕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縱橫馳說之士,飛鉗捭闔之流,徒蛇引虎之營謀,桃梗土偶之問答,愈出愈奇,不可恩議。然而指迷從道,固有其功;飾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營構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她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範天下也。
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則以本原所出,皆不外於《周官》之典守。其支離而不合道者,師失官守,未流之學,各以私意恣其說爾,非於先王之道,全無所得,而自樹一家之學也。至於佛氏之學,來自西域,毋論彼非世官典守之遺,且亦生於中國,言語不通,沒於中國,文字未達也。然其所言與其文字,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殆較諸子百家為尤盛。反復審之,而知其本原出於《易》教也。蓋其所謂心性理道,名目有殊,推其義指,初不異於聖人之言。其異於聖人者,惟舍事物而別見有所謂道爾。至於丈六金身,莊嚴色相,以至天堂清明,地獄陰慘,天女散花,夜又披發,種種詭幻,非人所見,儒者斥之為妄,不知彼以象教,不啻《易》之龍血玄黃,張弧載鬼。是以閻摩變相,皆即人心營構之象而言,非彼造作誑誣以惑世也。至於末流失傳,鑿而實之,夫婦之愚,偶見形於形憑於聲者,而附會出之,遂謂光天之下,別有境焉。儒者又不察其本末,攘臂以爭,憤若不共戴天、而不知非其實也。令彼所學,與夫文字之所指擬,但切入於人倫之所日用,即聖人之道也。以象為教,非無本也。
《易》象通於《詩》之比興,《易》辭通於《春秋》之例。嚴天澤之分,則二多譽,四多懼焉;謹治亂之際,則陽君子,陰小人也。杜微漸之端,垢一陰,而已惕女壯,臨二陽,而即慮八月焉。慎名器之假,五戒陰柔,三多危惕焉。至於四德尊,元而無異稱,亨有小亨,利貞有小利貞,貞有貞吉、貞凶,吉有元吉,悔有悔亡,咎有無咎,一字出入,謹嚴甚於《春秋》。蓋聖人於天人之際,以謂甚可畏也。《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協天道,其義例之見於文辭,聖人有戒心焉。
________ 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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