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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劇場同心圓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這是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詩句。藉著秦始皇斂天下鐵器所鑄十二銅人的凝視,見證了近五百年的天下興亡,生民的離亂顛沛。

然而,秦始皇既不能傳承萬世,所以偶然的邂逅最終仍然遭遇宿命的別離。李賀由金銅仙人五百年的凝視,描述了在我們虛構的時光波動的網絡裡,我們獲得而且失去。所有的別離只因為曾經邂逅。這一切都發生在時光汪洋閎汜的海域光波網絡裡。而我們實已如胎兒徜徉於晃漾光波的羊水之中。

當金銅仙人攜盤獨出他已凝視了數百年的咸陽城之際,隨著離別的節奏演繹著原子式的時空事件的振幅,週期性的綿延交響而成葛利果聖歌。各自震動的音波環繞著各自永恆的瞬間,聲波縱然漸遠漸隱,咸陽城的邂逅與逐漸在歷史裡消亡的金銅仙人,仍然各自永恆。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人生無盡的邂逅,涵存宿命的離別。其實,不須著意「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世界萬物在我們,「洛陽花雪夢隨君」滿天花雨,彌天大雪,早已於當下自我的存在之際,盡已「默存」於我們的存在感的景深之中。

下文引用一組1996年名為〈詠物〉的組詩,詮釋上述「眾生相」如何在時間的「壽者相」光域景深之中,映射「我相」反映出的存在感。

(一)皮拖鞋

死後已無所謂順逆

無論如何踐踏也不再咬腳

唯獨懷抱一份務須契合的潔癖

拖泥帶水必有死後纏綿的分崩離析

詩人的「皮拖鞋」自有它自在的存滅,詩人固然不必時時感受皮拖鞋的存在,但是它已妥貼的與腳邂逅。詩人在皮拖鞋漸漸分崩離析的過程中,仍然以雙腳涵泳默存於皮拖鞋生成與毀滅的綿延的光域。

(二)古龍水( Eau de Cologne )

花名沙皇(TSAR)

高聳寶飾大匠傳家的紋章

總以讓人猜不透深淺的墨綠

隱居北荒巍峨孤絕的神聖宿醉中

身體只是生命的隱喻,真實的生活究竟屬於抽象的生命?或是具體的隱喻?而體味恰是真幻之間奧秘的存在。如同陽光創造了許多神秘的信仰。體味可能是比存在更真實存在的「我相」。

翻閱詩人所詠的古龍水TSAR的香體結構樹:

以柑橘科的佛手柑與檸檬,添上迷迭香、百里香與田園牧歌的薰衣草,構成清新的樹冠層。葛傅子、杜松子加肉桂的溫暖香辛支撐著清新的樹冠層。

以天竺葵、茉莉花與日耳曼鐵蘭的花香,裝飾高貴富麗的香辛主體。以琥珀與麝香,加強香根草,橡樹苔與白檀木所伸展的基座。

花香與辛香和諧的共鳴主導這基座的主旋律,宛轉舒張於玫麗的基幹上。

「沙皇」是在一家慶城街一號「先施百貨公司」專櫃購入,發現這百年寶飾名家竟然生產香水。「先施百貨公司」是香港第一間華資百貨公司,創立於1900年1月8日,台灣分公司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將櫃上僅存的兩瓶的沙皇買下,詩人享受了一季悠然的金碧秋天,一季彷彿聖彼得堡的冬天,以及遜帝憑弔華年綺貌的三春。

沙皇寂寞的尊貴表現在它的稀有性之上。那年冬天來臨之前,慶城街一號的先施百貨公司結束營業,找不到沙皇的讓詩人心慌了一陣子。

然而,佛手柑與檸檬,添上迷迭香、百里香與田園牧歌的薰衣草,構成清新的樹冠層。葛傅子、杜松子加肉桂的溫暖香辛支撐著清新的樹冠層。以天竺葵、茉莉花與日耳曼鐵蘭的花香,裝飾高貴富麗的香辛主體。以琥珀與麝香,加強香根草,橡樹苔與白檀木所伸展的基座。

身體默存了這一整個香氛的森林涵泳的邂逅,生命存在的感傷的森林,是許多音符各自環射著聲波綿延迴盪的層重圓週,卻又以圓舞曲的狐步交響的一篇樂章。永恆一如古希臘同心圓的劇場。每一次邂逅就是一個事件,事件如一個時空的原子,持續著影響的振幅,如熠熠的星光,是星辰與星辰的邂逅,以光年度量的時間綿延,所有的時間的綿延都是那一星光映射的邂逅時,將萬有的時間之綿延,映射於那一瞬間自身的綿延。

「我相」涵存著「眾生相」,而眾生各自攜帶著無窮邂逅的默會,成為映射於「壽者相」的「我相」。

(三)黑色的紅醋栗

鍍鉻鋼管淫淫的寒顫

撐起四疊錯落而拘謹的黝黑皮墊

現代主義之父建築的內涵

雙人疊坐的單人沙發(記得註明陰性字尾)

這組黑色的皮沙發涵泳默存了許多邂逅事件的綿延振幅。如是才成就了其「沙發相」,而其「沙發相」映射了詩人的「我相」。側寫了詩人的存在。

Le Corbusier設計的這組沙發,蘊含許多邂逅事件:鍍鉻鋼管與柔細的皮革,二十世紀初的現代建築構想,抽象幾何學具體呈現於現實生活之中,乃至於「紅醋栗」的意象邂逅了現代主義。

在這所有的的邂逅,以及邂逅瞬間時間的光波振幅綿延波波粼粼交會。而詩人涵泳默存期間,卻又涵泳默存這所有的邂逅。

(四)明几

首要的食用性在於足踝如雲的曲線

其次是悄然玉立的瘦實小腿

遏密八音地鋪張著生之繁華

無法計算這尺寸間森羅棋布的豔遇

仿明式的套几,現代與五百年前審美思維的邂逅。蘊涵「食色」的隱喻,永恆慾念,個人與永恆的邂逅。

植物蘊涵了森林與高山百年的記憶,涵存於一件現代仿明式的套几裡,然後邂逅了一位愛寫現代詩的詩人。

詩人訂製這套几時,得知這是一位師範大學工藝研究所碩士( M.A. )的作品,於是每當詩人凝視這套几,惦記的腦波於是邂逅一位藝匠審美的腦波。

然而,這有限的几面,涵存著詩人身邊小物無限的邂逅:貴腐酒與水晶玻璃杯,雪茄與水晶煙灰缸。香水與雕刻蘭葉的水晶廣口杯,這一切小物與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邂逅,義大利濃縮咖啡與英製骨瓷杯的邂逅,巴基斯坦匠人的指紋烙印在玫瑰木與銅箔上的邂逅⋯⋯

萬物的存在只是雲影偶爾投影在雲影的波心,然而雲移動,波流動,邂逅消逝,邂逅再生⋯⋯沒有永恆常在,只有無常邂逅。然而永恆是萬物流轉。

(五)失落的動脈

將刻劃著麋鹿的水晶傾倒

一頸醺然欲醉的血液揮別含鉛的寓所

每秒三千次的耳鳴將我無聲地擊落

共枕一地拜火教小憩南國的魔氈

所有的邂逅發生在一塊巴基斯坦羊毛地氊上。巴基斯坦織工手製的羊毛氊鋪張在台灣一間斗室的地板上。地板是台灣工匠水磨的打蠟的地板。巴基斯坦的織工與台灣匠人無心的邂逅。於是有了巴基斯坦羊毛地氊與水磨石子的地板相映的存在。

水晶玻璃製的醒酒器,形似麋鹿的可愛造形,紅酒以鮮血為隱喻的邂逅。當紅酒傾倒進入口腹,離別的同時隱喻了死亡,卻產生另一樁醇酒與詩人的邂逅。

最後詩人頹然醉倒羊毛氊上,遠方的邂逅事件經過跨海旅行,漫遊時間的綿延與詩人醉倒瞬間時間的綿延,波波相迭,所有的時間的綿延都是其時將萬有的時間之綿延,映射於其一時自身之綿延。

每一次邂逅與遭遇,向內統整合一了萬有的遭遇,在此綿延之自身映現了萬有的邂逅。而萬有的邂逅與遭遇同時皆一一映現此一邂逅與遭遇。

(六)星蹤

尼古丁在血管壁上燒出茲茲的花紋

掌中溫潤的火焰勃勃渾似七和弦

指爪間錯落白山黑水的膚觸

唯餘幾絲暗香浮動的灼傷

尼古丁與血管的邂逅,「玆茲」既是擬聲,也是隱指一種「亞」字形的花紋,煙火在血管壁上的烙痕,具象的描述了解構的事件。

掌握圓潤的煙斗是一種親熱的邂逅,當煙絲燃燒的愈來愈熾熱,這種「親熱」不言而喻,全在掌心與心頭。煙斗在指掌間運轉,煙霧縈廻繚繞,詩人的呼吸系統是琴瑟管弦煙斗中的星星之火與迴舞斗室的煙雲,豈非天成的和弦。

「白山黑水」指向煙絲的來歷,此乃詩人好友所贈「關東煙」,以二鍋頭炮製而成。甘洌芳香。思緒遂循著煙夜的脈絡奔向白山黑水之間。此中涵存多少邂逅,相信讀者已茫然。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正當詩人陷入惘然追憶之中,隱隱的星火以藉著氧氣絲路,逐漸去尋找芳香時光的綿延,再一次體現了每一次邂逅與遭遇,向內統整合一了萬有的遭遇,在此綿延之自身映現了萬有的邂逅。而萬有的邂逅與遭遇同時皆一一映現此一邂逅與遭遇。

(七)靈魂陳屍的所在

隱隱延燒著死的幽香

小小的雲端上每一圈來不尼茲預定的和諧

水晶煙灰缸中心虛擬的一點清白

標示著戀情最後乾烈的休止符

盧梭說:生命不只是呼吸而已,最重要的是存在感(le sentiment de nôtre existence)。存在感才是我們真實地存在的正當性。

然而最貼近生命的隱喻,再日常不過的呼吸,如何產生存在的感懷?

或者可以寄望追憶而成就的一片生活的剪影:

朝朝暮暮,經過一爿苦楝樹的小森林,淡紫的苦楝花蓊鬱於青空與夜空之下,澹然鋪張了瀰天的木香。這一籠一籠圓錐花影,飄散著松香與柏香。

苦楝的花香令人想起,案頭鋼筆墨水的香氣。也彷彿開啟雪茄盒之際,第一口的呼吸。

這時節的樟樹樹影,連天青碧。尤其令人欣喜的是滿天散澹的花香。不免憶及李商隱的詩句「粥香餳白杏花天」。

樟樹樹梢同樣是一籠籠圓錐花漾,蕩漾碧綠枝枒間,繁茂的珠串點綴了鸝黃。

每一回浸浴在這謙謙風靡之下,「仍然活著」而且懷抱著「少年維特的煩惱」活著,那瞬間,清新的存在感,心下默默禱祝,感頌這冥冥的天命與淵默的召喚。

所有呼吸的通孔,浹澈甜蜜的傷感,讚嘆著身體自律神經系統堅守生命的跡象,固執的召喚生命存在的傷感,這是一切悲憫之心與惻隱之情的活水源頭。

對於生命的感傷:我將死在哪裡?死後的我是何面目?相信靈魂?抑或是鬼魂更為可信。因為我們的認知八成由視覺支撐。

你相信骨灰裡仍涵存著一個人的人生?否則我們為何禮拜骨灰罈,或著對著骨灰嘮叨著思念。

有一部電影裡,核子潛艦的艦長拄著雪茄,站在即將下潛的潛艦艦橋,吐了一口青煙,轉頭對副艦長說:我不相信我看不見的空氣。

呼吸,最能彷彿涵泳默存生命的存在感。不再呼吸明確意謂著生命的終結,死亡。

吞吐雪茄的青煙之際,彷彿可以看見生命隨著雪茄一寸寸煙灰逝去。而那灰白的煙灰是視覺上的死亡,生命的遺蛻。「蜉蝣掘閱,麻衣如雪。」掘閱是形容蛻去舊衣之後,蜉蝣通體光鮮亮麗,如一身似雪麻衣。

詩人看見自己的生命一寸寸逝去,然後靜靜躺在水晶玻璃的棺材裡,不再呼吸氧氣燃燒自己的生命。華麗剔透的容器裡乘著生命的遺蛻,這是宿命的邂逅。生命與死亡的邂逅,永恆的邂逅。視覺可見的呼吸只是死亡的預言與生命的虛無的紀念碑。

我在「壽者相」看見了「我相」的迴光返照。看見生命最後的遺像。

(八)懷錶

細數著心間的七顆紅寶石

圓舞曲的金色弧步張翕如永生的呼吸

「飛矢不動」

因為它們誤入水晶錶面下時間的迷宮

懷錶必須時時清醒的提示存在的刻度。為了保持清醒,詩人每日必須絞緊發條,確保機芯持續的搏動。

水晶錶面之下,紅寶石砌成時間聖殿的列柱,然而時光仍然在金屬張翕的瞬間溜走。

在懷錶水晶表面之下的迷宮,都是因為同心圓的度量變換了我們的線性思維,令我們陷入時光幻滅的迷宮。

「飛矢不動」是嘲諷人類認編排時間時,迷亂自我生命的謬誤。時間不是綁架人生的時間手銬。腕上的計時器只是他人遙控你的人生的刑具。

時間不是刻劃精密刻度的線段,從生到死。如果時間是線性的表現,則另一端終將是一個開口,一個面向無知得焦慮的暗黑世界的起點。

但是,時間是原子式的,時間的綿延不是一條河流,而是許多音符各自環射著聲波的圓週,卻又以圓舞曲的狐步交響的一篇樂章。

時光永恆一如古希臘同心圓的劇場。每一次邂逅就是一個事件,事件如一個時空的原子,持續著影響的振幅,無數的「我相」如熠熠的星光在玻璃鐘衣樣的穹蒼,交光輝映,在億萬光年之外,成為我們真實存在的隱喻。

(九)玫瑰木書桌

四十瓣銅花泛著北印度洋的金澤

微溫的桌面摩挲著雙肘早衰的皺紋

猶如早衰的匠人以雙手微溫的皺紋摩挲桌面

所幸無須擔心巴基斯坦航空的劫機事件

資本主義全球化似乎為我們的生活帶來極大的福利。我們與眾生相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貼近。其實萬物與我們卻未曾有如此疏離。

人的一生難免有幾回Déjà vu。視生涯如線性的觀點,不過是管理階層的便宜之計。所以對於「久別重逢」的邂逅,我們想找出有限的科學解釋。如果人生在世正處在無數同心圓的邂逅裡,偶而在萬川映月裡,看見「我相」恍惚現身,何必驚奇?

感謝資本主義全球化運動,萬里之遙的萬物似乎觸手可及,然而這世界真的就是我們真實存在的生活世界嗎?彷彿的觸手可及終究不可替代那真實的觸手之感懷,如何才能夠與「早衰的匠人以雙手微溫的皺紋摩挲桌面」產生同樣的感觸呢?

資本家剝奪了現代人的生產工具,更剝奪了現代人與生產活動中與萬物的體貼我們不在是生產者,不能再由生產活動感受自己的存在價值,更無法以觸手的生產工具體貼存在的具體意義。

當我只是一個消費者,疏離感是必然的。一但我的生產活動不再依據我的手藝,作為一個「工薪階級」,我們自身價值的估量,已經交付數位化的記號運算程式,所以早就剝落了對於自身存在的惻隱之心。

生活只是中了商人的算計,為了滿足商人的需求而做無意義的耗費。

儲存在記憶庫裡,數位化的記號性記憶,絕非足以刻骨銘心的記憶,我們無法透過數位運算重疊的迴路,建構自我認同的主體意識。

「自我認知」絕對不是數位邏輯運算的推理總和。沒有真實的主體意識,就沒有「我的存在」。

人們在大地與穹蒼之間,藉著「建築」或的存在的庇護。中世紀建築西方文明的是無數無名的石匠。人類必定經由手中的工具,以及鐫刻在大地之上的哥特風主教座堂,觀照自我史詩英雄的存在。

存在感?毫無問題。

石匠,這一群遭到社會組織流放的,歷史的匿名存在者,透過手邊的簡陋工具,在政治風暴的壓力下,建構了以他們的自我命名的城堡。

他們在石塊上鐫刻自己的名字。因此得以一再確認自我的同一性(identity)。存在感就建立在這不歇息的自我認知,形構的堅固記憶之上。

當你的手掌因為長期把握工具而生了老繭,俯看手中工具包漿的把手,你看到了歲月,看到了歲月長河裡,自我的倒影。看見石柱上自己的名字,喃喃複誦自己的名字,猶如最後的晚禱詞。

手上的老繭就見證了我存在的正當性。

(十) 摩洛哥小羊皮精裝書

小羊之於聖經紙上清峻的刀法是很無辜的

隸籍摩洛哥的皮毛卻烙印著五大洋的關防

無論多麼炫爛的墨綠與嚴整的金線

對於咩咩的靈魂總是無謂

植物的記憶與小羊皮包裝的記憶。詩人有一大套摩洛哥小羊皮精裝書,塞滿一正面牆。除了閱讀書中蘊涵的千載之下的詩歌與哲思,詩人同時閱讀了聖經只的古典與優雅,法文清雋的印刷體,以及摩洛哥小羊皮的柔軟細緻。嚴整的烙金線條與字體斂藏著自我愉悅的貴氣。而這是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恩賜,不容抹煞。

消磨時光於矜貴封裝的文藝與哲思的創作中,或許不易分辨作者言詮的時間與讀者閱讀的時間,但當大量時間用於敘述瑣碎事或用於推敲玄妙哲理,無疑產生緩和閱讀速度的策略效果,以致讀者自然滑入作者自信足以享受文本所需的節奏。同時也是生命足以感懷的安魂曲。

現代人在資本主義的催逼下,渴望一目瞭然的閱讀效率。倉皇的閱讀只是在扼殺自己的生命。追求時效的閱讀不過是取消呼吸的間歇,窒息存在的價值。

徬徨無為(lingering)有時不僅為了放慢節奏,更是為了讀者能夠享受「凌波微步」(inferential walks)的美妙時刻,因而時間的日常度量流入虛無的世界,所有的時鐘皆遷化如流水。讀者在傍徨無為之中,封閉於時間的樹林裡。

故閱讀景印宋刻板《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集註》若非無量生命力?何可如此徬徨無為?如是之章句唯有無量之時間可及,無量之時間度量即湧現無限之生命力,實現無限之生命價值。所以說:「無我相、無人像、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十一) 鎏金的耳朵

克魯伯嘈切蒸釀的夜晚

操著陰鬱而熱切的拉丁口音

手指輕輕掩起鎏金的耳朵

意大利咖啡的濃香澈夜響若四季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我們以官覺感受「眾生相」,視覺很強勢,佔據我們認知世界,乃至於認知「我相」的主要管道。我到此一遊,總要透過一張相片,一個鏡像來卻正其真實存在。視覺鏡像是我們體認自我存在感的最主要官覺。

但是視覺的背後充滿了聒噪的言語。語言持續介入我們的生活世界,也可以說我們的生活充滿了絮絮叨叨的冗談。因此我們的存在感遭受了剝奪。

摒絕視覺的介入,只是平靜的呼吸,可以令我們隔絕喧囂,進入永恆的寂靜。在此永恆的寂靜之中,意義的交響曲始砉然響起。

「涵泳默存」(conprehension),是說人生在世,存在感的廣闊景深。景深不必刻意去感知,或去認知。在呼吸中無言的靜默,我們即涵泳默會了我存在的世界。

恰如我們潛行水中,人自然是浸潤在水中,個人沈潛於廣大的水域,不必刻意在乎水的存在,廣大的水域自然浸潤著我的存在感。眾生交響的天韻無須絮叨,如此我們方可傾聽自我的存在。這就是「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我相」即涵泳默存於「眾生相」之中,存在感此際默存於眾生

以虛無界定「氣」的本義,即由視覺意象轉入聽覺意象。但是《莊子》又不願我們固執於感性的認知,反而忽略了生命的真諦,所以又強調「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傾聽身體內,隱身黑暗世界的真相,以「意向性(intentionality)」為前提,從聽之以耳開始,一層一層否定辯證而去。

傾聽身體內黑暗世界的真相,但不是以聽覺,「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正所謂「可道」與「常道」將分而未分之際。是《莊子》所謂的:「以神遇不以目視。」是一種形上學的隱喻:「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而氣的隱喻,顯然回歸存在的惻隱之心勝過所有的官覺。

(十二) 影音介面

黑暗尾隨著光的針尖侵入掩面而逝的波鋒

光的針尖流利地滑出死陰的幽谷

「本機在干擾抑制方面符合歐洲經濟共同體指令」

或許愛情真的不適宜啜泣的半音,而需要更多的矜持。

敲響每一個音符,它的時間的綿延是原子式的,音符時間的綿延不是一條河流,而是許多音符各自環射著聲波的圓週,卻又以圓舞曲的狐步交響的一篇樂章。永恆一如古希臘同心圓的劇場。每一次邂逅就是一個事件,事件如一個時空的原子,持續著影響的振幅,如熠熠的星光交光輝映,在億萬光年之外,成為我們真實存在的隱喻。然而,所有的時間的綿延都是其時將萬有的時間之綿延,映射於其瞬間自身之綿延。

每一次邂逅與遭遇,向內統整合一了萬有的遭遇,在此綿延之自身映現了萬有的邂逅。而萬有的邂逅與遭遇同時皆一一映現此一邂逅與遭遇。

*

十二件「具體實物」其實只是詩人與各「小物」邂逅的安魂曲。詩人固然不必時時感受他生存於書房中各物的簇擁之中,詩人的「我相」實在映耀於其涵泳默存的自我的存在感的景深裡。

時間不是綁架人生的時間手銬。腕上的計時器只是他人遙控你的人生的刑具。

時間不是刻劃精密刻度的線段,從生到死。如果時間是線性的表現,則另一端終將是一個面向無垠黑暗虛空的開口,一個面向無知得焦慮的暗黑世界的起點。

但是,時間是原子式的,時間的綿延不是一條河流,而是許多音符各自環射著聲波的圓週,卻又以圓舞曲的狐步交響的一篇樂章。永恆一如古希臘同心圓的劇場。每一次邂逅就是一個事件,事件如一個時空的原子,持續著影響的振幅,如熠熠的星光交光輝映,在億萬光年之外,成為我們真實存在的隱喻。

這是人間失格的「詠物詩學」,是無法拯救的身體之《漫遊記Odyssey》。有形可見的身體固然隱喻了無形的生命,但是身體只是「我相」無可救贖的幻夢,而「我相」必將隨時間的流沙,漂沒於記憶的邊陲。

*

詠物詩學的漫遊:存在感不能建立在萬物只作為商品交易價值而建構的世界。

語言記號是一個載體,它以它的間接性建構生命的迴路,形成視網膜上殘餘的影像,當生命已逝,它卻似乎為生命營構了一種抽象的不朽。其實當下的生活只是溫暖的膚觸與飽足的口腹。

一切言語無涉所謂真實的存在,符號只能喚醒符號。星光框起上空凝凍的時間,每日生活在藍幽幽的上古史裡。風雨高歌的條幅隱身於水泥之清版,君子蘭高脁的身影深植在瞳瞳的餘光裡,織女星與人馬座錯落黑檀的案上,於是宇宙以光年書寫歷史,我則於焦黃的書葉聞見雲山的逆旅。

懷想一隻未曾收藏的龍泉窯筆洗,腴白的水底宜乎養幾顆雨花石。雨花石裡藏起幾億光年的外星物語,而水底泛著清亮的瓷光,仿維根斯坦的矜持,說愛情並不在於它的定義,而在它於一句子裡的位置。說戀愛的言語只為替代戀愛,而不是描述戀愛。說心疼只為替代心疼而不在描述疼,說我愛你,只為怕親壞了你。輕輕捧起一隻龍泉窯的筆洗,試向你盛一碟殷殷的酒紅。

夜來的乾渴已產生清飲的幻覺,惦記漂著白飯魚的味增湯,砂鍋裡白粥燙熟了魚生,蠔油帶出了粉腸裡的嫩甜,最貪戀纖纖素手捧出新鮮油炸粿。飽餐後的清晨常使我帶著微醺,午餐只須一盅茶泡飯,茶是上好的鹿谷凍頂烏龍。鐵鈴在鴿灰的瓦簷泠泠目送風雲,青石板與麻石牆裡,楊樹與柳樹。過午就依著可以仰視的風簷,風遺忘了簷前的約定,無情飛馳。

墨色濃淡決定了蒼黃翠綠,湖筆端硯徽墨還剩我年少的純素。映著遠古遺落的星辰,凝視著鬢角與頸後柔軟的輕髮,遙想鄰座少女髫齡的微笑迴旋成化石的年輪。在一個適宜倒立的夏日午後,以一枝頎長的火柴點燃你的記憶。於《遊俠列傳》與《臨床醫學的誕生》之間,看見你嫋娜的靈魂泛著骨瓷的餘光。一縷騷然相思起於足心直入腦門,我於我的熱帶雨林觀想你,你在你的《羅馬法》掃瞄著我。

犀白的晨風與微涼的新綠,恍惚的清磬與隱隱的香煙,暮春的早晨與金秋的不寐,微曦中煎著抓餅。晨光為早餐點染焦黃的身影,義大利咖啡滾出煉壺之際,灶前有一部白雲嫋嫋。香粳長米粥爽而不膩,配油餅夾蔥沾奶油大蒜醬,必須再來一片濃厚的乳酪蛋糕。

薰風穿越記憶的列柱,日影從玄關的長窗移入楊柳樹陰,甚至興味泱泱的流覽了歐州文學小集。戀愛的豬籠草,雍容魚雅,傾身,孜孜無饜的飽餐著光合作用,向歡呼夏日的草蟲準備好唾液。圓胖的陶甕隱身陽臺幽暗的角落,枯萎的鐵線蕨頂著蓬蓬的黃葉,新綠卻冉冉,自一罈鬆落落陰裡,婉轉欠身,纏縛著妙齡嫩薄青衫,顫動一縷巍巍秋風。模擬著月光與垂楊楚楚風情,女牆的鯨背,微雨中閃動瑩瑩的春色。空寂的街道響起單調漫長的踅音,口中默誦過去完成式的副詞子句。嶺上八方雲海裡,潑下幾絲悠長的墨影。

初夏森林邊緣的草原,葉緣的角質層浸透了陽光。身體因為透亮而飄散在乾爽的早晨。縱然伸展雙翼使我痛澈心肺,擁抱你使我超越反射性的思維。清晨飽飲紅酒,每一個細胞都大聲笑著。

當季的金急雨,欖仁樹葉冰透的酒石紅,藻飾柱頭的石渦卷,南部鐵砂暖暖的響鈴聲,晚餐桌上亮亮的地瓜粥,將龍舌蘭的酒花傾入聖殿鬼面的承霤。手中的書卷作出飛翔的樣子,寄給此夜旅居山裡的你。或許你倚著北窗展讀字裡行間的星蹤,何時將山裡滲著松脂味的雨水,為你煮一杯映帶二葉松的義大利咖啡。

當大量時間用於敘述瑣碎事或用於推敲玄妙哲理,無疑產生緩和閱讀速度的策略效果,以致讀者自然滑入作者自信足以享受文本所需的節奏。同時也是生命足以感懷的安魂曲。

現代人在資本主義的催逼下,渴望一目瞭然的閱讀效率。倉皇的閱讀只是在扼殺自己的生命。追求時效的閱讀不過是取消呼吸的間歇,窒息存在的價值。

徬徨無為(lingering)有時不僅為了放慢節奏,更是為了讀者能夠享受「凌波微步」(inferential walks)的美妙時刻,因而時間的日常度量流入虛無的世界,所有的時鐘皆遷化如流水。讀者在傍徨無為之中,封閉於時間的樹林裡。

___20221216 李霖生於石舟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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