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十二首

第十八屆聯合報文學獎(1996卷)〈新詩獎〉

〈得獎感言〉

臨摹王右丞

詩是花園迷宮的遊戲,以影音的形象遮蔽與引誘。詩人隱身語言的多媒體複構之後,只是為了被逮現身時的興奮。意匠經營的靈魂迷城,為的是迎接出入自得的城主。

然而中文寫作的傳統卻漸入於湮沒的外星物語,即使學院科班生徒也無從追躡詩人踽踽的腳步。所以懷著些許兒戲的惡意,藉資本主義拜物教徒的障眼法,臨摹王右丞〈網川二十首〉的絕句,輕揮著衣裳楚楚的「蜉蝣之羽」,炫耀洛可可式的虛無。

一向疏於逢迎當道如我,竟獲「聯合報文學獎」再次垂愛,證成的不是我一點點小小的才情,而是豁給世人看,台灣尚有文人喘息的一廛地。

___________________《美麗新世界 — 聯合報文學獎1996卷》頁348




(一)皮拖鞋

死後已無所謂順逆

無論如何踐踏也不再咬腳

唯獨懷抱一份務須契合的潔癖

拖泥帶水必有死後纏綿的分崩離析

 

(二)古龍水

花名沙皇

高聳寶飾大匠傳家的紋章

總以讓人猜不透深淺的墨綠

隱居北荒巍峨孤絕的神聖宿醉中

 

(三)黑色的紅醋栗

鍍鉻鋼管淫淫的寒顫

撐起四疊錯落而拘謹的黝黑皮墊

現代主義之父建築的內涵

雙人疊坐的單人沙發(記得註明陰性字尾)

 

(四)明几

首要的食用性在於足踝如雲的曲線

其次是悄然玉立的瘦實小腿

遏密八音地鋪張著生之繁華

無法計算這尺寸間森羅棋布的豔遇

 

(五)失落的動脈

將刻劃著麋鹿的水晶傾倒

一頸醺然欲醉的血液揮別含鉛的寓所

每秒三千次的耳鳴將我無聲地擊落

共枕一地拜火教小憩南國的魔氈

 

(六)星蹤

尼古丁在血管壁上燒出茲茲的花紋

掌中溫潤的火焰勃勃渾似七和弦

指爪間錯落白山黑水的膚觸

唯餘幾絲暗香浮動的灼傷

 

(七)靈魂陳屍的所在

隱隱延燒著死的幽香

小小的雲端上每一圈來不尼茲預定的和諧

水晶煙灰缸中心虛擬的一點清白

標示著戀情最後乾烈的休止符

 

(八)懷錶

細數著心間的七顆紅寶石

圓舞曲的金色弧步張翕如永生的呼吸

「飛矢不動」

因為它們誤入水晶錶面下時間的迷宮

 

(九)玫瑰木書桌

四十瓣銅花泛著北印度洋的金澤

微溫的桌面摩挲著雙肘早衰的皺紋

猶如早衰的匠人以雙手微溫的皺紋摩挲桌面

所幸無須擔心巴基斯坦航空的劫機事件

 

(十) 摩洛哥小羊皮精裝書

小羊之於聖經紙上清峻的刀法是很無辜的

隸籍摩洛哥的皮毛卻烙印著五大洋的關防

無論多麼炫爛的墨綠與嚴整的金線

對於咩咩的靈魂總是無謂

 

(十一) 鎏金的耳朵

克魯伯嘈切蒸釀的夜晚

操著陰鬱而熱切的拉丁口音

手指輕輕掩起鎏金的耳朵

意大利咖啡的濃香澈夜響若四季

 

(十二) 影音介面

黑暗尾隨著光的針尖侵入掩面而逝的波鋒

光的針尖流利地滑出死陰的幽谷

「本機在干擾抑制方面符合歐洲經濟共同體

                                                                 指令」

或許愛情真的不適宜啜泣的半音,而需要更多

                                                               的矜持。

 

這是我人間失格的「詠物詩學」,

是無法拯救的身體之《漫遊記Odyssey》。
有形可見的身體固然隱喻了無形的生命,

但是身體只是無可救贖的幻夢,

必將隨時間的流沙漂沒記憶的邊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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