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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所有的邂逅，都只是久別重逢。〉

張充和有詩曰：「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所以說詩人創建了永續存在的世界，我領悟這就是人生。

涵泳默存就是十分冷淡，火熱濃稠必定會越來越膩味。人生在世與眾生相待，關係不可太實，唯有虛靜以待方能活。萬物不可執實了。

所謂「真實生活」的世界，我們視為具體存在的萬物，其實只是涵泳默存的一次一次的邂逅與遭遇。時間與空間只是我們為這一次一次邂逅與遭遇所預設的框架。存有物就是一個涵泳默存的統整合一。

「涵泳默存」(conprehension)，是說人生在世，存在感的廣闊景深。景深不必刻意去感知，或去認知。無須說明或提示，在無言的靜默中，我們其實涵泳其中了。

「涵泳」二詞，「涵」有「浸潤」與「沈潛」的意思。「泳」則意謂「潛行其中」，其實就是潛行水中。潛行水中，人自然是浸潤在水中，個人沈潛於廣大的水域，不必刻意在乎水的存在，廣大的水域自然浸潤著我的存在感。

我不必知覺廣大水域的存在，廣大水域已成就於我的存在感。這就是「默存」。所以「涵泳默存」就是個體的全體存在。

「涵泳默存」的個體每一次邂逅與遭遇，向內統整合一了萬有的遭遇，在此綿延之自身映現了萬有的邂逅。而萬有的邂逅與遭遇同時皆一一映現此一邂逅與遭遇的全體存在。

何謂「邂逅」？為何涵泳默存萬物的邂逅？

「邂逅」一詞其實只需一個單詞就可以說明其意涵。那就是「逅」，但是甲骨文裡，「逅」寫作「遘」，而「冓」則是「遘」的本字。因為「冓」加上各種形符或聲符，可以創造許多詞，例如「構」或「購」，所以人們反而遺忘了作為邂逅的「冓」。

「冓」的甲骨字形象兩隻魚「水中相遇，以吻相接」：兩條魚在水流中偶然相遇，微微頷首，然後各自復歸浩瀚水域裡的漫遊，相忘於江湖河海。這就是邂逅。

徐志摩有一首知名於世的詩〈偶然〉，恰好詮釋了「邂逅」的本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首詩表現了邂逅的基本元素：「我相」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我相」唯有映射在「人相」「眾生相」，「我相」與「人相」因為有你，我認識了我的存在。「我相」與「眾生相」因為雲與水的隱喻，我發現世界之中「我相」存在。而這一切只在倏忽淪滅的瞬間，邂逅的瞬間存在。

然而，所有的時間的綿延都是其時將萬有的時間之綿延，映射於其瞬間自身之綿延。

每一次邂逅與遭遇，向內統整合一了萬有的遭遇，在此綿延之自身映現了萬有的邂逅。而萬有的邂逅與遭遇同時皆一一映現此一邂逅與遭遇。

但是為何說：所謂「真實生活」的世界，我們視為具體存在的萬物，其實只是涵泳默存的一次一次的邂逅與遭遇。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古人建城的原則是「衣山帶水」，這是山水畫裡的景深。令我想起「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曹仲達與吳道子紛紜繚亂的史詩意象。以及許多宋版書裡，清明朗潤的神仙人物。這是我們生活世界裡的眾生相。

真實存在的不是山或城，而是群山圍繞著城，山與城一再的邂逅。潮水存在於拍打著城牆寂寞回聲的邂逅中。月光邂逅了淮水，月亮只存在月光潮水寂寞回聲的邂逅中。

在月光下粼粼的潮水拍打著記憶的城牆根，一波一波寂寞的踅音是眾生邂逅的安魂曲。無常的生涯只有群山與城國永恆的邂逅是真實的存有者。

當我們凝視少年時的遺照，我與少年的我邂逅，因為時光是光陰的振幅，我們未完成的，或將於未來成就的事件，所有過去存在，或未來將存在的事件，皆已展現於現在的時光交錯的邂逅之中，而所謂現在的時光彰顯了「我相、人相、眾生相」，其實皆因已投射於未來虛構的只在現在呈現的時光。

李霖生於石舟齋2022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