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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尽火传

我认识许多人不敢算命，因为如果好运就罢了，如果是厄运迫在眉睫，自己偏偏看不出来，那就太过煎熬了。

看过一部电影《预知死亡记事》（Crónica de una muerte anunciada），男主角被宣告二十岁生日时，死神将至。

《第六感生死缘》（Meet Joe Black）的男主角，在六十五岁生日前夕，遇见死神来访，预知死期将是生日当天晚间八时。

我们透过戏剧的创作，感受到无分年龄的焦虑、恐慌、愤怒、畏惧与不甘。人生的意义，人性的价值与生命的真谛，尽在此刻，等待末日审判（Final Judgment）的判决。

因此，我们不禁想知道：孔子如何面对自己生命的有限性宿命？

《论语‧宪问》：「（莫我知也夫）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人生的际遇难料，而且总是那么超乎理性，缺乏道理。无论什么天道、报应、上帝…都不能解释我的苦难。所以一般人遭遇困厄，不免怨天尤人。

二十多岁在一专科学校教「人生哲学」。有一回，偶遇一同事，她一听我是教人生哲學的老师，原来应酬的笑容顿时消失。她铁青着脸，粗声粗气的说：「你们念哲学的，知道什么是人生？」

我觉得遭到冒犯与挑衅，但是莫名其妙，一时语塞。后来才知道这位教音乐的女老师，上个月，两岁的爱子才在巷子里遭汽车辗毙。脑壳破裂，脑浆四溅，面目全非，死状甚惨。

所以不要说预知死亡，即使邂遘戕生，我们都不免怨天尤人，怨气冲天。孔子荦荦大才，一生际遇坎坷。他自己都说，出生之后，父亲早死，母亲艰苦求生。兄弟手足如冰炭。

儿子伯鱼又死在他之前。伯鱼死时，痛心的父亲想到平日极敬畏自己的孩子，痛苦的说：「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本为人生至乐。但最钟爱的学生，颜回却也英年早逝。孔子竟悲痛的说：「天丧予，天丧予！」

痛失英才的孔子哀号：天亡我也。为什么面对自己的死亡与孤绝，却能豁然大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不知老之将至…。」关键似乎在于信仰：「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孔子倚天命而卓然自立，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超度这身体给予生命的有限性，只因为相信天对他的知遇，使他超越了此身的困窘，甚至不在乎情志的闭塞不通。

孔子的周文复兴，着眼于周宗教的革新与重生。孔子的宗教改革，关键在于如何将物化（objectified）的周宗教，重新在人生中复活（resurrectio）。

孔子的周文复活圣典：孔子的修行，就是「下学而上达」「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朱子解释「学而时习之」的学就是「觉」。

永远不歇的觉醒，觉醒人之异于禽兽。人性的觉醒，超越个体生命的局限，超越「食，色，性也。」

因为受限于身体个体性的人，以禽兽的姿态存活着。
 

______李霖生 醫學哲学：《身体野生思考》下卷 薪尽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