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玄奘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霖生 撰
終極的認知:存而不論
所謂「存而不論」並非消極的不能,而是一種積極的認知方式。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存者,乃體恤之義,論即說也。存而不論即體恤其存在而不加以言詮。《莊子.大宗師》有一段關乎聖人之道的教誨,可以藉修養的歷程闡釋「存而不論」的意義:
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上述逐步達到的世界就是「存而不論」的世界,因為「不死不生」在六合之內是不能並存的狀態,這種境界不僅超越常識,超越理性的理解,而近於神話的境界。真正的理性主義必須經常超度自身,回歸具象的世界(the concrete),以尋求啟發。自我感覺良好的理性主義,實際上就是一種反理性主義。[1]
心齋
其實從「外天下」開始,我們所能體恤的存在就已經在「六合之外」了。惟有入於不死不生的境界,才能夠體恤生命的真理實相。但如何是「不死不生」呢?其義有待下文「心齋」以闡明之。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齋」字本於「齊」,「齊」字本義象祭品整齊陳列狀。[2]「心齋」是一種宗教,心的宗教。宗教是一種觀(vision),「觀」者,即《老子》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章十六)觀者乃觀於萬物之遷遷流謝之上,於萬物遷流之後,觀於其中,週浹內外。
「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首先根據成玄英疏:『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物。故去彼知覺,取此虛柔,遣之又遣,漸階玄妙也乎。』可知心齋乃進階之修練。但是成玄英順著文氣將氣與心與耳都當作一主體,因此無法真正超越主體思維,始終黏滯於個體化原理。[3]觀於萬物邈遠之可能之境,復觀於物之最切近當下之現實。觀者既然賦萬形以涵意,卻又能免於認知之把握。
「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所以成玄英又疏曰:『符,合也。心起緣慮,必與境合,庶令凝寂,不復與境相符。此釋無聽之以心者也。』成玄英疏曰:『(遣)〔遺〕(二)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以待物者也。』此中的「氣性」一詞含有實體義(substantiality),是凡夫黏滯處,心齋所欲排遣者也。觀者既臻最終至善,卻又似始終無可企及。觀者實乃終極之理想,卻又是絕望之追躡。[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