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彌勒菩薩前詣樓閣,彈指出聲,其門即開,命善財入。善財心喜,入已還閉。見其樓閣廣博無量同於虛空,阿僧祇寶以為其地;阿僧祇宮殿、阿僧祇門闥、阿僧祇窓牖、阿僧祇階陛、阿僧祇欄楯、阿僧祇道路,皆七寶成。…阿僧祇寶芬陀利華,以為莊嚴;阿僧祇寶樹次第行列,阿僧祇摩尼寶放大光明。…又見其中,有無量百千諸妙樓閣,一一嚴飾悉如上說;廣博嚴麗皆同虛空,不相障礙亦無雜亂。(《華嚴經》卷七十九)
這就是所謂的「彌樂樓閣」。「阿僧祇」乃無數義,無數的寶貝鋪地,無數的宮殿,無數的門闥,無數的窗牖…最難的是一切都不相障礙亦無雜亂。「彌樂樓閣」豈非藏書至妙之佳城?
虛擬的聖堂
我的迷信,不管搬家到何處,眼面前書桌上必有一摞好書,據說會產生好的影響。我信陽宅風水,但所謂陽宅風水,全在於書在架上的好相貌。所謂好書指賣相好的書,最好是摩洛哥小羊皮精裝燙金線金字一色一套。這號書老實說我就有四五打。書能論「打」算麼?講究成套嘛。
眼面前書桌上還有點講究,甭管書桌多亂,SONY的液晶桌面必須令人有點好的憧憬。眼前的景致則是一座聖堂的內景,七面彩繪玻璃的長窗,鉛玻璃的彩繪落在大理石透亮的肌膚上,沉沉的跪凳邊聚集兒童回憶的折射。無言相對的天藍水綠酒紅映著黃銅,延長的甬道引人緩緩向前。
在這凝想的南島,聖堂的歲月是蟬鳴的午後,神遊林投樹與桂竹林的河濱與小河壩。遠方兒童唱著攀岩的高歌,露水乘著昔日的晚風襲上我的髮梢。乳香依然統治著雲母屏風,沒藥燻香著長椅間遺落的往事。蟬鳴隱約在高窗之外的肥綠,夏日正踱著午後的微醺。每一球宇宙漂流的歲月,迴轉著無法追趕的遲暮,舉杯的儀式凝固在紅土離亂的雜木林,聖堂不是一幢尖頂石屋,而是呼吸的方式。
我的腦子還能呼吸,儘管窗外暑熱逼人,樓外車聲沸揚,世事臭不堪聞,人間糜爛。這一方虛擬的聖堂,藏住我許多可能的未曾寫出的寶貝書。以往寫過的七八本書,幾十篇論文,絕不在藏書之列。我的真心與絕學,還是未刊之稾,還住在這夏日一角的聖堂。
這虛擬的聖堂裡,藏著我此生最美好的書。但是金戈鐵甲的天神在此巡弋,嚴禁天生神器流出聖堂。剩下斗室四壁壁立的圖書,隱隱反映著繆思的衣光鬢影。我是這聖堂資歷最老的小司閽,知道何處藏著好紅酒,每日善飲幾分。
我的嬌客們
居家,四壁的藏書不算多,但也有令我物慾深植的幾部書。首選就是Friedrich Nietzsche的全集,一九一二年萊比錫的阿佛列.克倫那出版社,不為什麼,就沖著一九一二年。兩次世界大戰,東西德由分而合,蘇聯興衰成滅,首版的珍藏滿面遮不住的風霜,最後落入尋常百姓家。焦黃的書葉,真香。
還有就是Immanuel Kant的全集(Verlegt Bei Bruno Cassirer, Berlin 1922),柏林一九二二年敦厚的版權頁上,歷史蒼黃如詩,從柏林來桃園,字句浮雕在歲月的河上。
它們身藏於厚重的紅木玻璃櫃裡,有鎏金的彌樂佛與玫瑰銅的四臂觀音鄉伴,「鄉」是鄉飲酒禮裡甲骨文的鄉。玻璃櫃裡還有濤公賜的法書,書云: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又云: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惡。
日前撰作論文,引到了尼采的《修辭學》與《悲劇的誕生》,又用到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與《判斷力批判》,好極了,分別挑了各書,鈐了我的閒章,一方是「高陽酒徒」,一方是「松齡」,心裡想的是鄉飲酒之薌澤微聞,降龍羅漢與狗肉,豆棚瓜架雨如絲,嵩陽松雪有心期。
說到閒章,其實頗有點營營苟茍之心。不過是一點小資產階級的佔有欲,附庸風雅而已。「高陽酒徒」表現了點江湖飄泊的憧憬,「松齡」則雅愛蒲留仙之落拓也。其實最初有門下高棣「小維摩」治得「百城座主」贈我,知我愛定盦詩:
遊山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擁書百城,就隱隱有反意。自以為藏書不豐,但得一貴字。有仿大正藏紫紡面燙金精裝《大藏經》百冊,櫥於紅木書櫃。有古梵文《梨俱吠陀》布面精裝,還有法蘭西Editions Gallimard摩洛哥小羊皮精裝燙金線金字《追憶似水年華》全四冊,夯不啷五十餘冊法文典籍……我喜歡在落日餘暉裡,撐住一座黑檀木太師椅,微啜一杯桃花香的金萱,或叼一根七吋長的雪茄,陪陪我的嬌客們……。
自見其身 遍在一切諸樓閣
藏書反映我內心的世界,社會必須是階級社會,非關道德,是美學的原因。百冊大正藏與Editions Gallimard摩洛哥小羊皮精裝是門面,是生活的富餘。其它《莊子校詮》、《杜詩詳注》、《史記》、《漢書》……塞了一屋子。整一面牆,連書架都不齊,靠建築原有的牆壁樑柱,按版本大小,最好再按書脊顏色,挨個塞緊,不緊可不行。然後成就一巨幅壁畫,都不知在說些什麼。
最差的際遇當屬廁所與主臥室的門框之間,就著半公分的門框,疊起一面甬道裡的書牆。多是年少時影印的書,按自己要求的長寬比、封面顏色、書脊題字,擠在甬道正是青春殤祭的墓碑。
爾時善財童子。……生大歡喜。踴躍無量。身心柔軟。離一切想。除一切障。滅一切惑。所見不忘。所聞能憶。所思不亂。……纔始稽首。以彌勒菩薩威神之力。自見其身。遍在一切諸樓閣中。(《華嚴經》卷七十九)
四壁的藏書只是隱身聖堂,絕學的投影。彌樂樓閣縱然無數,也只由善財能身心柔軟,離一切想,除一切障,滅一切惑。以故所見不忘,所聞能憶,所思不亂。真正的彌樂樓閣,自在其身。
_________李霖生 刊於《逛書架》邊城出版 2004/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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