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與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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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愛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 1916–1995)。一直記得他1981當選總統時,「時代週刊」上的漫畫與圖片,啣著一枝紅玫瑰,舞進愛麗絲宮。
米蘭昆德拉以密特朗說不朽:
「死亡與不朽是分不開的一對。」米蘭昆德拉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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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說:「誰的臉與死者的臉混在一起,他活著的時候就能夠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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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何那麼重視不朽?那是因為人生在世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奔赴死亡。
奔赴死亡的人生不是人的選擇,而且死亡令人明白原來生命的必然屬性就是「一次性」。
但是「只發生一次的事情,就像沒有發生過。」
奔赴死亡的人生太虛無了。曾經存在過豈不是等於沒有存在過?除非你有辦法讓人生一再一再重現。
最簡單的不朽大概是持續存在於他人的記憶裡。例如每每提到李白,我們想到杜甫。反之亦然。
杜甫一首〈天末懷李白〉,總令我在屈原行吟赴死的汨羅江畔,瀰天的景深之下,持續記憶著李白與杜甫。
而屈原、李白與杜甫,對世人來說,幾乎就是詩人與詩人創建的永續存在的世界,也就是「不朽」。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盧梭說:生命不只是呼吸而已,最重要的是存在感(le sentiment de nôtre existence)。存在感才是我們真實地存在的正當性。
我經常願以「惻隱」來翻譯 le sentiment。《孟子.公孫丑上》:「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透過這樣的章句,我們或許可以貼切的理解何謂「惻隱」。
孟子又說了:「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尋求存在感,必須先是個人。「人相」可以說就是活得像個人樣。
杜甫在遼闊深遠的汨羅江畔,詩人永恆的行吟的天際線底下,感受著世界邊緣吹來的涼風,心中豈能不感懷李白在天末,在死亡的巨大暗影下,無限悲涼的寂寞與漂泊?
同時,死亡的焦慮帶給杜甫李白淡入不朽的永恆靜謐。
死亡因為命運盲目且無常,超越了所有人類智慧的理性推理,因為不可解與不可知,所以令我們陷入隨時可以自我毀滅的焦慮之中。
然而,屈原的詩歌,李白的詩歌,以及杜甫〈天末懷李白〉的惻隱與感傷,「應共冤魂語」,超度了受殘酷無情命運蹂躪的自然生理,
一種虛無到了人生無法承擔的生命,於是超自然的神話發生了:「應共冤魂語」。
從世界荒涼的邊緣吹來死亡的觳觫,同時在詩人行吟江畔巨大身影裡,詩人們共享了不朽。
(這張臉面可以不朽嗎?我的杜甫呢?其實這張臉就是死者的臉啊。誰來認領?)
____ 20240825 李霖生於石舟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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