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夢影 〉
「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
少年時覺得自己有一老靈魂,如今垂老,衷懷繚亂仍是青春時的叛逆。
說是叛逆非自誇:大學四年,不僅年年遭教授當堂點名唾罵,甚至還遭國大代表怒斥。研究所畢業後兩度就業,長官總以為為我是「赤匪」。所以既遭天主教會斥逐,又遭國民黨放逐。
在我的自我意識裡,我自是:
穿上鱗甲之後潛隱深淵
草原本來是游龍的海域
厭煩巡弋城池凝固的波紋
伏在地殼不確定的邊緣
隨時乘劈空的驚雷遁走
電解亢奮之餘自然回首
幽夢影又曰:「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
世人自是各自知自己一生忙些什麼。可不要臨死還搞不清自己一生所值幾何?
我們社區有許多老人,不知何日死?也不知自己還在忙什麼?
正因我一生「不忙」,傅佩榮這個熱衷名利的人,說過:「霖生跟錢有仇嗎?」就跟已故去多年得沈謙一樣,看穿我是「今之古人」。
所以我這一生稱得上「能閒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閒。」
這幾年日日煩忙於注疏《金剛經》,豈不是忙人之所閒?
下文是一段最近解經的獨語,應該是世人眼中的非常異義可怪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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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如是的「身相」如何可能?
如是的「身相」時間過去與乎時間未來僅允許一絲意識,因為意識不存在於時間之一瞬,然而唯有在時間之一瞬,這懸於一線的意識,這幽微的涵泳默存,在時間開始之前或時間停止之後,在一幽冥之目光的凝視之下。這幽光既非日光,也非暗夜。
日光為形貌增添澄澈的寂靜,將陰影轉變成無常的美景,以徐徐的遷流暗示長永恆。
暗夜淨化靈魂,以剝落肉感掏空色慾,洗淨紅塵裡的溫情,既無繁華亦無虛空。
唯有歷劫的衰顏上一抹微光的瞬間,寂寞無為的徬徨。神光離合的繾綣,涵泳默存以致於龐然的冷漠闇中竟已成形。
生命的形態依於身體移動的速度,因為身體是我們生命的基本裝備,是人生的計時器(chronograph)。
顫慄的血管在虯結的疤痕下一再歌唱,耽溺於年代凐遠遭人遺忘的戰爭。循著動脈舞動,淋巴腺裡的周行不殆,全都顯現於星星的漂流之間。
年輪在樹身裡湧出夏天。我們在移動的樹梢之上移動,在繁複華麗葉脈的流光裡移動,在流轉的世間靜止的那一點上移動,既非血肉之軀也非無血無肉。
既非將來也非過去,在恆定的那一點賞上移動著,在那裡舞動,但是既非停歇也非移動。而不要稱之為恆定,那過去與未來會聚之地。
既不是從將來來,也不是向過去去,既無升騰亦無沉淪,若不是這靜止的點,將無任何舞蹈,而唯有這舞蹈,我們可以說我們存在過,但是卻無發說出在那裡。而且我們無法說出時間多久,因為它深植於時間之中。
時間不是綁架人生的時間手銬。腕上的計時器只是他人遙控你的人生的刑具。
時間不是刻劃精密刻度的線段,從生到死。如果時間是線性的表現,則另一端終將是一個開口,一個面向無知得焦慮的暗黑世界的起點。
但是,時間是原子式的,時間的綿延不是一條河流,而是許多音符各自環射著聲波的圓週,卻又以圓舞曲的狐步交響的一篇樂章。
永恆一如古希臘同心圓的劇場。每一次邂逅就是一個事件,事件如一個時空的原子,持續著影響的振幅,如熠熠的星光交光輝映,在億萬光年之外,成為我們真實存在的隱喻。
每一時間之綿延乃將所有時間的綿延映現於其時自身之綿延。所有時間的綿延之映象皆默存於每一時間之綿延的映象自身之中。
所有的時間的綿延都是其時將萬有的時間之綿延,映射於其一時自身之綿延。
化約記憶的密碼可以供人追憶,追憶的功能在於創建未來完成式的世界。歷史是人民過去的記憶,已經無可救贖。
追憶創作史詩,史詩是每個人根據過去記憶化約的密碼,創建的救贖人生的未來完成式。
其實每個人應該是自己史詩的英雄,救贖自己的人生。以化約的記憶密碼創作屬於一個人的史詩。進入神聖的永恆,而不是住在已無可救贖的過去的記憶裡。變幻如萬花筒鏡像映射遊戲的史詩,令人可以悉知悉見。
如是我們可以有機會領悟「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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