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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貓小虎

 

                                   城 市 遊 民 索 隱

 

一切言語無涉所謂真實的存在,符號只能喚醒符號。星光框起上空凝凍的時間,每日生活在藍幽幽的上古史裡。風雨高歌的條幅隱身於水泥之清版,君子蘭高脁的身影深植在瞳瞳的餘光裡,織女星與人馬座錯落黑檀的案上,於是宇宙以光年書寫歷史,我則於焦黃的書葉聞見雲山的逆旅。

懷想一隻未曾收藏的龍泉窯筆洗,腴白的水底宜乎養幾顆雨花石。雨花石裡藏起幾億光年的外星物語,而水底泛著清亮的瓷光,仿維根斯坦的矜持,說愛情並不在於它的定義,而在它於一句子裡的位置。說戀愛的言語只為替代戀愛,而不是描述戀愛。說心疼只為替代心疼而不在描述疼,說我愛你,只為怕親壞了你。輕輕捧起一隻龍泉窯的筆洗,試向你盛一碟殷殷的酒紅。

夜來的乾渴已產生清飲的幻覺,惦記漂著白飯魚的味增湯,砂鍋裡白粥燙熟了魚生,蠔油帶出了粉腸裡的嫩甜,最貪戀纖纖素手捧出新鮮油炸粿。飽餐後的清晨常使我帶著微醺,午餐只須一盅茶泡飯,茶是上好的鹿谷凍頂烏龍。鐵鈴在鴿灰的瓦簷泠泠目送風雲,青石板與麻石牆裡,楊樹與柳樹。過午就依著可以仰視的風簷,風遺忘了簷前的約定,無情飛馳。

墨色濃淡決定了蒼黃翠綠,湖筆端硯徽墨還剩我年少的純素。映著遠古遺落的星辰,凝視著鬢角與頸後柔軟的輕髮,遙想鄰座少女髫齡的微笑迴旋成化石的年輪。在一個適宜倒立的夏日午後,以一枝頎長的火柴點燃你的記憶。於《遊俠列傳》與《臨床醫學的誕生》之間,看見你嫋娜的靈魂泛著骨瓷的餘光。一縷騷然相思起於足心直入腦門,我於我的熱帶雨林觀想你,你在你的《羅馬法》掃瞄著我。

犀白的晨風與微涼的新綠,恍惚的清磬與隱隱的香煙,暮春的早晨與金秋的不寐,微曦中煎著抓餅。晨光為早餐點染焦黃的身影,義大利咖啡滾出煉壺之際,灶前有一部白雲嫋嫋。香粳長米粥爽而不膩,配油餅夾蔥沾奶油大蒜醬,必須再來一片濃厚的乳酪蛋糕。

薰風穿越記憶的列柱,日影從玄關的長窗移入楊柳樹陰,甚至興味泱泱的流覽了歐州文學小集。戀愛的豬籠草,雍容魚雅,傾身,孜孜無饜的飽餐著光合作用,向歡呼夏日的草蟲準備好唾液。圓胖的陶甕隱身陽臺幽暗的角落,枯萎的鐵線蕨頂著蓬蓬的黃葉,新綠卻冉冉,自一罈鬆落落陰裡,婉轉欠身,纏縛著妙齡嫩薄青衫,顫動一縷巍巍秋風。模擬著月光與垂楊楚楚風情,女牆的鯨背,微雨中閃動瑩瑩的春色。空寂的街道響起單調漫長的踅音,口中默誦過去完成式的副詞子句。嶺上八方雲海裡,潑下幾絲悠長的墨影。

初夏森林邊緣的草原,葉緣的角質層浸透了陽光。身體因為透亮而飄散在乾爽的早晨。縱然伸展雙翼使我痛澈心肺,擁抱你使我超越反射性的思維。清晨飽飲紅酒,每一個細胞都大聲笑著。

當季的金急雨,欖仁樹葉冰透的酒石紅,藻飾柱頭的石渦卷,南部鐵砂暖暖的響鈴聲,晚餐桌上亮亮的地瓜粥,將龍舌蘭的酒花傾入聖殿鬼面的承霤。手中的書卷作出飛翔的樣子,寄給此夜旅居山裡的你。或許你倚著北窗展讀字裡行間的星蹤,何時將山裡滲著松脂味的雨水,為你煮一杯映帶二葉松的義大利咖啡。

相對我閒豫的家居,一個燠熱的七月午後,他出現在整點的新聞短訊裡。公園清晨隱約的樹影間,體毛濃密的男子。森森的體毛讓人不以為受到裸體的侵犯,猶如在公園草地上看到野狗的性器。

那時節他或許正夢見家鄉,印度黃檀樹下,藉著樹影殘存的餘蔭,以汗毛盡力收斂著夜來露水儲存的清涼。他變成幽冥的動物,不必依循人間的小路,白日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球,不依靠視覺而是臉上的皮膚,以及眼球感受的壓力。雙眼甚至在日光下無法聚焦,卻可以嗅知地下水甘醇的氣息。雖然不能稱呼草木之名,卻可以逆滲葉脈飽滿的水分,分辨柏樹叢與松樹叢各自呼吸的領域。

暮夏時,他開始享受無所事事的閒散,不是偷閒的短暫自由,也不是初冬蹲在田埂發呆。因為他享有永恆的時間,時間是油脂的大海,緩緩周流於身邊,瀏過他的腋下,流過髮根,時間浸透它的毛孔,但是他不會溺斃於時間之海。

然而他離開了家鄉的土地,在不透水的水泥都市裡,他失去了再生產力,時光流轉生命卻只有消費,絕無再生產。在都市裡只有散熱的問題,陽光呆呆的消失在後巷的陰溝裡。光與熱不是維生素,而是瘟疫。他已經忘記人不是為了工作而活著。週末夜的狂歡讓你沉醉,沉沉宿醉讓你清醒,夢裡不知身是客。他不會因為沒有工作而焦慮。他可以整個上午仰躺著觀看樹陰的變換,或者烏鴉築巢的每一個細節。

當他還幼小的時候,經常處於饑餓之中,饑餓將人變成動物,在彼此的手中搶奪食物。或從未成熟的田地,或者果園粗疏的間隙,揀拾來不及成長的食物。成人之後,無論身體裡有如何獸性的嘶喊,皆已餓成寂靜。天降災,天降罰,然而時光流逝,饑餓的姿態已失去懲罰的意義,度過一個個炎熱的夏日,閉上眼睛,掏空思緒,沒有期待,沒有絕望。

光束刺穿你的腦袋,身體開始排斥異物,甚至無法飲水。任何衣物都失去它的溫暖,即使身體將要死去,同樣穴居野處,生死又有什麼異樣,你的故事終於隨著骸骨逐漸白化而無話可說。

回到陽光下的黃土地上,像草木一樣活著,當你辨認出那塊你曾埋葬母親的土地,你要永遠住下來,就因為這是你的母親,她與她的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來到曾經播種的黃土地,擷取過茅草的小河畔,躺在柔軟無垠的黃土上,感到穴居缺乏的自在豁達。

某一個夏日清晨他在木瓜樹下醒來,在這鋼筋水泥都市的一隅,身下的濕泥還會呼吸,草間發現一枚遺忘的木瓜。果實霉爛的甜香招引大隊的昆蟲,也刺激他的唾液分泌。將木瓜輕輕撞擊水泥走道的邊緣,橙紅色的果肉裂開,黑色的瓜籽散落在草間。果汁直接滲入牙根,減輕了牙齦的炙痛。

於是午餐之前,他預藏了一顆最熟的木瓜,果汁即使到了傍晚依然香甜。泥土裡生長的食物絕對形而下,生活根植於形而下,所以他開始吃昆蟲,吃飛蝗的蛋白質,寒蛇的膠質,蛤蟆的皮下脂肪,車前草的纖維。

時間不再川流,而是垂直澆灌在他身上,所以他不必計算時間,像岩石一樣趴在草蟲出沒的路上,一次守候一顆木瓜的成熟,或者一隻蚱蜢的出入。但是每當有人走近,他都寂然不動如一根草,希望人類並未發現他。因為一旦人類發現他,就開始分類,繼而評價。

蚱蜢的內臟引起強烈的味覺,口感或許像魚的膽囊。公園裡甚少根莖植物,但也有些許藥性,造成輕瀉或暈眩。即使非常饑餓,他也不去附近的快餐店撿食垃圾,因為他終究是家鄉少數大學生之一,掠奪廚餘也是一種竊盜罪行。泥土裡生長的一切是自然的贈與,而他合法的採集生活資料。如果他知道通往深山國家公園的路徑,他的未來是否可以更為安逸?然而他到底迷失在這水泥叢林,倉皇如橫越市街的麋鹿。

滯留市中心公園的生活相當寬裕。雖然他沉默一如草木,順著風低低吟詠時間的輓歌。每當有人出現在它的視野,他就立即靜止與噤聲。饑渴的言詞僅僅愰動於時光裡,豐腴的音樂也僅流動於時光裡。於是當夏天一葉一葉老去,黃昏抽去角質層下的最後一抹餘光。我在酡紅的夜裡,點燃一隻七吋長的哈瓦那。隱身長窗後觀望著他瘦實的流徙,以及我豐滿的無聊。手中的鉛玻璃因此變得陰鬱起來,某一個紫色夜的皺褶在眼底緩緩展開。節奏太慢使我無法分辨,是不是前世遺落的細節,颯颯隨風下墜,那白馥馥的流蘇應是你浴衣未遮的心跳。

神社前庭窸窣的銀杏揖客起舞,許願時浮現你合掌的身影,秋螢於無聲的廟會裡死去,慾望流進前世今生的預言,或只是應驗了不停翻鑄在青銅器上,銘文預言的未來完成式。那些本來可以存在卻沒有發生的一切是一種抽象作用,滯留在一持續存在的可能性之中,一個純然思辨的世界裡。

______李霖生〈城市遊民索隱〉 2014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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