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生的教學網站

三犬物語

五年前在公園遇見真正的黑狗王子。夜幕下，小黑拘謹而老成，離我遠遠坐下，凝視著遠方夏夜靜靜的溪流。

小黑不食嗟來食。所以我們總小心放置食物，然後遠遠避開。小黑是不在陌生人面前進食的紳士。

流浪狗大多是斯文而矜持的大孩子。五年了，小黑已是公園的名犬，身形肥碩，神情嚴肅。然而神情精悍的黑狗王子，每回望見我，都興奮不已，老遠就撲上身來。

最難消受是他在我懷裡，唧唧哼哼，如泣如訴。彷佛訴說這一夜的歷險，又或者昨日別後許多辛酸。

小黑現在不僅常在我們面前大快朵頤，還不許我們餵食其他流浪犬。如果我們撫摸其他狗兒，他會吃醋嘔氣，不理人。

小黑喜歡陪伴勝於餵食。每回喚他進食，他卻總將身體蹭過來，伸出俊帥多情的臉討拍。

然後就是來回兩公里，帶著我巡視領地。一路上無論人畜與他打招呼，你都可以感受到他趾高氣昂，得意洋洋的神氣。

雖然總是自我砥礪，但是從未有人以我為榮。事實上，總是有人以我為敵。俗稱犯小人。

十二歲進天主教修道院，據說是有「聖召」。聖召是耶穌以我為榮，但是一般人從未有以我為榮者。少年時，修道院長極嫌惡我。大學時，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的老師，文史哲各系都有。讀三民所博士班，所長拍桌子叫我滾。再讀一博士班，指導教授在我做過免費長工之後，就將我撂下了。絕無恩義可言，遑論甚麼以李霖生為榮。但是無人破過我在台大哲學系創的紀錄，「人視我如草芥，我是人如寇讎。」

所謂犯小人，小人總是以大人先生之面目示人。小人多是校長、院長、董事長、主任、秘書長、會長，最起碼是臺灣大學教授，包括我的恩師們。

小人蜂起以我為敵，久之，備感受驚若寵。

潦倒終日，流連於公園，自居浪人。首度邂逅半世紀以來，以我為榮的流浪狗。我因此也非常以身為狗爸爸自豪，為犬子們撐腰。

小黑之後又多了阿黃與妹妹。阿黃儼然老鄉紳，卻也會舉起顫巍巍的右手，表示親昵。每回也總是他跑在前頭，遠來迎接我。將一顆美麗的大頭伸到我面前，以溫暖的眼神要求我的疼愛。

妹妹的胸口有一道勒痕，好像把胸骨都勒斷了。據猜測妹妹幼時遭到棄養，惡人將幼小的他繫在一棵樹上。直到他長大，而狗繩也腐爛，她才得以掙脫。所以他最初出現於公園時，形銷骨立。

但是妹妹不跟人類計仇，是三隻狗裡最親愛人的小辣椒。最喜歡仰臥草地，與我打泰拳。要不然就側臥，拿媚眼睇你。

《雍正王朝》裡，有一句戲詞罵得犀利：「你們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

確實許多人對狗有偏見。但是人不配有此偏見。一般而言，人類是最壞的動物。貓狗比人高貴多了。流浪狗更是天使一樣的生物，因為das eigentlich dionysische Leiden。

李霖生〈三犬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