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神 |

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將盡》,多年來都留在我心底。書的封面是作者悄然小立於一片樹林之前,自有一番卓然瀟灑。中文譯名也令我心存好感,常令我想起李賀的詩句: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然而,老了,戒酗酒了。不得浮一大白。

所謂人生在世,最初的落點location並不是自己選擇的悠遊之地。那一股冤枉,哭聲震天。但是終究是無可如何。

人生在世的關竅,卻不在此。

「狐死必丘首。」狐狸臨終之際,腦袋也必朝著出生的那塊土丘。年少時,總鄙視狐狸。現在明白了,狐狸可愛,也可敬。人類才應該遭到鄙視。

日前偶然詢及一名年輕人:「你人生最終的落點,將會是哪裡?」他一臉茫然,呆望著我,或許想:這是甚麼老年癡呆問題?

我人生的初始落點很差,給予我許多悲傷的記憶。少壯時,不覷顧,只是想急忙忙自大陷坑裡爬出來。「人生確實是一大坎陷。」然而爬出來又如何?

很喜歡「承」這個字的甲骨文,象一個人跪坐,一左一右兩隻手將此人撐起來,往上舉著。

我更喜歡拯救的「拯」。它的原形是「丞」,象一個人跪坐,卻有兩隻手將它往上提攜。

因為我這一生,出生以後無所繼「承」。而這一生的坎陷,殊無所「拯」。所以自幼就非常渴望基督宗教,或許只有神願意拯救我。

現在還記得十二歲時,第一次閱讀聖奧斯定《懺悔錄》:「…這人遍體帶著死亡,遍體帶著罪惡的證據,…」我就是這人,這亟待拯救的人。

曾經有人許諾,他會拯救我。但是結果並沒有人真正施以援手。所以我越來越留意人的眼神。留意一雙溫暖的眼神。一雙屬於人性的眼神。

我發覺一般人,出生時,有著一雙小動物的眼神。老年時,則成就了一雙畜生的眼神。那是一種缺少人性自覺的眼神,那是一種野狗相遇時,警戒與粗暴的眼神。

我現在主要只去兩個場所:大賣場與公園。在大賣場,人們的視線很少交會。只用眼睛的餘光,留意不要互相碰撞即可。在公園,我盡量選擇無人的時段。

一般而言,在熙攘的公園裡,會遭遇許多不屬於人性的眼神。那一雙雙眼神的擁有者,會愣愣望著你,目不轉瞬且面無表情,只是像喪屍一樣盯著你,忘情地放肆地盯著你。有時我會懷疑,難道他們見鬼了嗎?還是他們以為我看不見它們?

有一次,我甚至忍不住問道:「我們認識嗎?」對方彷彿忽然驚醒似的,猛然搖頭說:「我不以為是這樣。」回答得還真妙。

因為盯人者中,老者居多,所以我有猜想,又或許是因為身體機能衰老所致?又或許因為精神耗弱?

有時候邂逅流浪狗,尤其群聚的野狗,他們總是迴避我的眼神,然後迂迴遁去。自家養了狗之後,有些流浪狗也會悄悄靠過來,凝望著我,許久。

有一年,年三十,深夜,我在無人的大街閒步。遇見一隻碩大的哈士奇。我們擦身而過後,有一股辛酸湧上心頭。於是我回頭尋找他孤獨的身影,只見他在十步之外佇立,同樣凝望著我。

那一夜,夢魂中總迴響著他逆風的悠長的嗚咽。許多年,許多無眠的黑夜,眼前會浮現他在無人大街上,凝望著我的黑洞一樣的眼神。

年少時,曾經虛擬過許多人生最後的落點。如今我很清楚自己期望的落點,會有無數溫暖的凝視,會是憧憬著人性的覺醒的溫柔凝視。

 

 

 

 

______ 李霖生於石舟齋 2018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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