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Judgment by Hieronymus Bosch
善的缺席( privatio boni )
现代的医学院,悠远的回廊里,遗落了许多古典的踅音。或许是奥德赛乡愁的鷇音,又或许是耶稣在髑髅山上,亦步亦趋的苦路:
临床医学的省思,骨子里还是记号学(Sémiotique)的结构。借着凝视身体以反思生命的意义,仍然属于理念史(l’histoire des idées)的议题。
所谓历史只是,穿越冥府的漂泊的灵魂,乘坐记忆的柏舟渡过遗忘的河流,随意抛下的时间之锚。因为记忆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
对于西方古典哲学来说,人类生命的有限性,除了表示对无限的否定外,并没有其他积极的内涵。身体始终等待着末日审判的最后救赎。
有限的人生一直让我们警惕,人类是浑身都是罪恶的证据。必将腐朽的身体是原罪,是定案的惩罚。
「全能全知全善的唯一真神」将亚当逐出伊甸园后,人类就遭神褫夺了永生不朽的权利。
面对无限的上帝,最后的救赎,生活的意义就是赎罪与信仰。信仰绝不是基于已成往事的历史,而是未来完成式的救赎。
人类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却又非常珍惜自己的身体,因此悉心呵护着自己唯一拥有的,孑然一身。
因为生命的,始终涌现于时间的地平线。肉体的生命迹象,就是人生意义最后的证据。
盖棺之际,医师宣判身体已经丧失生命迹象,生命的定时器终止了它的记录,死亡宣告静默的永恒从此展开。
即使阳光耀眼,花香鸟语的初夏,栖息于西班牙风格的修道院里,依然夜夜不能阖眼。入夜后,穹顶幢幢的阴影,无边的黑暗,沉重得令人窒息。一旦让黑暗攫住身体,我将无法看见明日的阳光。
死亡的焦虑,在黑暗里压榨着我们的生命。虽然熏风醉人,身体却冒着冷汗,僵卧在沉重的寂静里。
时间在时间的度量中才有意义,度量的刻度记录定时器无声的节奏与旋律。身体成为生命价值的定时器,因为它也就是人的命运。
如果生命的意义在于继续生活。如果人生在世的价值,只在于继续存在,那么身体的不朽就是人生的终极目的。但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后原知万事空,身体的终必死灭的宿命,暗夜啜泣着人生只剩下虚无而已?
沉沦虚无的教义里,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教父空想着世人的痛苦,于是在傲慢的救世激情中,遗忘了死亡的焦虑。这就是流行的,自私的利他主义。
我终于在虚拟他人的愚蠢与痛苦中,产生怜悯与傲慢交织的自信,拯救了我这满身罪恶证据的懦夫。
人生在世,所为何来?如果死亡是生命最后的宿命?终究会朽坏的身体,有限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医学绝望的修补工程又所为何来?
为什么研究「身体」?因为身体终究会有朽烂之时,人生终究难免一死。何苦挽救注定会朽坏的身体?
如果生命没有不朽的价值,奈何拯救逐渐步入毁灭的身体?这就是临床医学在死神的祭台前,必须回答的问题。
死亡是人类思考人性价值的基点。哲学则是死亡之毒的解毒剂。医学教育如果缺少了形上学这块拱心石,医学的殿堂终必崩溃。
身体提供我们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思考的基地。同时,身体也决定了我们思想的境界。
临床医学对于个人身体的积极认知活动,表示人类对生命的认知是从自身的省思开始。但是现代的身体,原是古老记忆的断简残编,人格只是破碎的神话。
______ 李霖生 : 中医哲学随笔 May 14 Sat 2016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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