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瑶畫師所作的麒麟圖稿 圖片來源：https://goo.gl/MHFm7d
〈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擘开岩石麟的爪趾，我披挂皮甲手执长戈的孩子，锋利与坚硬的身体是完美的暴力。
麟是天上仰卧的浮云，看惯了人间的生死。
劈开山壁麟的方额，我披挂皮甲手执长戈的宗子，锋利与坚硬的身体是暴发的生命。
麟在云端凝望着世人，绵延天际的云中君，子孙繁衍直到天涯。
顶开巉岩麟的犀角，我披挂皮甲手执长戈的宗族，锋利与坚硬的身体是生命的黄金。
麟的神话载诸流云，流云浮动麟的身影，永生与幻灭。
「姓」字从「生」，「生」甲骨文字形象地平在线兀自立生出一物，望之似草。
告子说：「性者，生也。」直接以生界定性。
换言之，人性就是他既存的事实，人类生存的历史就界定了人的本质。
「生」这个符号具有形上学的色彩，尤其有人径自以生命存在的事实界定人性，导致一种特定的人性论，也就是人性本恶。其实以人的过去界定人的本质性，固然是这个符号的一种诠释，但是就地平在线冒出一株草的意象来看，这株草既象征着既有的存在，也蕴涵着生命向上生长的可能性与规律。
孟子批评「生之为性」的说法，「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
「故」就是既存的事实，对既存的事实加上自己的诠释，孟子以为流于抽象推理，而远离现实生活。捡拾故实，形成论证，只是为了自己雄辩，所以说以利为本。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以利为本，以事实为本，不必花心思推求故实，以形构有利于自己辩护的论证，也就是「行其所无事」。
大禹治水必须切近生活的现实，因水势而导之。实际的地形与水势如何，水道就如何疏浚，以前经验的事实并不能决定水势未来的发展。「摸着石头过河」，这就是中国古老的文字符号蕴涵的哲理。
《周易》屯卦的「屯」字与「生」字字形接近，都是象一株草木存在于视域。但「生」字强调了地平线，生就是出现于地平线。「屯」字就只强调含苞待放的生存状态。然而两字都说明生命的未来性。已经存在的草木，不会永远停留在出现的那一刻，但是它也不会生得漫无章法，人性亦如此。
〈麟之趾〉所言「公子」「公姓」「公族」表现诗人的人生观，生命的意义，乃至于人性的价值。因为「麟」是神兽，所以麟的隐喻表现人生其实还有神话的意义。神话的意义有三个向度，神话是一种典范（paradigm），神话作为一种典范具有完美化（perfection）的意义，而完美化的目的在于启发人生无限的可能性（possibility）。
「艮」卦主题由视线与身体两元构成：「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艮」即很视，极端注目之意。 西周初年，大部份居室还是半穴居式的。屋顶是茅草，所谓穴居野处，「上漏下湿。」 贵族的居室，房屋用复杂柱网，构成高耸的屋架。 家与穴分别指出古人不同的居住环境，所以占者的生存环境应在贵族的居所。此处有庭院，应是贵族之家。
「咎」字形由各与人组成。各本义为「往」 ，咎字形象人循着他人足迹追咎也。无咎则示意不会被人追咎，专注其背，却无法触及其身。行于其人之庭，却不见其人身影。占此表人可免于咎责。
「艮」卦诸爻本义，初六爻曰：「艮其趾，无咎，利永贞。」注视其脚趾，「咎」字形由各与人组成。各本义为「往」 ，咎字形象人循着他人足迹追咎也。「利」字甲骨文如人艺禾而得利，故曰利。 「贞」字形为「独体象物字，象鼎形，煮器，后为礼器。本义是鼎。」张立文曰「贞」者，占问也。 注视着脚趾，却看不见足迹，利于占问长久之事。
六二爻曰：「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腓，或谓脚膊，或谓腿肚。 随者，一说为随行； 一说为垂肉。 注视其腿肚，赘肉无法拯救了，衰弱使人心情不快。
九三爻曰：「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限者，腰也。列者，裂也。夤者，脊肉也。 注视其腰，无暇顾及背脊。脊肉裂开，形容可怖，心焦如焚。
六四爻曰：「艮其身，无咎。」注视其身，找不到可议之处。
六五爻曰：「艮其辅，言有序，悔亡。」辅者，脸颊或腮。 注视其脸颊，观其所言，合乎理则，所以可以无悔。
上九爻曰：「敦艮，吉。」「敦」字金文如有督促义。 张立文谓「敦」一为「怒诋」，一为「考察」。 其实就敦字原义言，与复字的寓意相合，出入城下之际，原有可能驱赶牛羊，精审地注视着，犹如在驱役着什么，这种专注可以保证前途顺利
以艮卦为例：「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艮」字反见，即顾也。（24）顾者，还视也。凝视背后仍然看不见自己，独步门庭，也看不见一个人影，真的是无可追寻。为了求知，必再三确认（in order to know, he must recognize ）。(25)《周易》为了求知人生真相，再三确认人的身体。所以身体形象是认知的关键，由此转向史诗的叙事文本。因为求普遍的人性于个别具体的人身，正是史诗的特征。
凝视虚空中随时可能产生的危机，时间向未来延续着，爻辞变成未来完成式的预言。或许现在与过去的时光都只是当下现身于将来的时光。而将来的时光尽已蕴涵于过去。如果所有的时光永恒显影于当下，则所有的时光皆已无法挽回。早该存在的时光止是一种抽象的时光，止是思辨的时空里保持着一种永恒的可能性。生命的真相就投射于这映现未来的吉光片羽，此即人生价值之所在。
初六爻「初六，艮其趾，无咎，利永贞。」行顾其趾，心生无咎。凝视着脚趾，早该发生的时光与已经存在的时光，指向一个常存于当下的终点。回忆中的踅音回荡在我们未曾开启的回忆，通往我们未曾前往的预许之地。因此亘古的话音回响在读者占者心间，但我们却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舞动静观的尘灰。犹余下零落的足音，居住在记忆的森林里。而我们应否追蹑那角落里飘渺的断续寒砧断续风呢？
六二爻「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行顾其腓，心生不快。凝视着小腿肚，无人注视的视线交错，因为镶着光晕的轮廓，以一种世故的方式飘过空寂的巷道，行经街道的回路，俯瞰干涸的水池。干涸的空池恍惚光的海洋，顿悟的莲花静谧的升起，莲瓣上闪动着光的根源。风送云来，潋滟波光转瞬成空。逻辑虚构的永恒引导着生命的真实未来，我们在幽囚的人生里预约了幸福。
九三爻「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行顾其限，生心心厉。凝视着腰，背脊疼痛欲裂，显现一种遭人审视的姿态。身体镶着光的轮廓，我们以一种史诗英雄的行径与姿态飘过空寂的荒城，行经历史的回路，俯瞰干涸的宇宙。抽干水池，而宇宙中充满光的海洋，荷花静谧的升起，荷叶闪动着光的根源。一阵风吹来了阴云，池中的潋滟转瞬间隐退。
六四爻「六四，艮其身，无咎。」行顾其身，心生无咎。凝视着自身，生命的形态依于身体移动的速度，因为身体是我们生命的基本装备，是人生的定时器（chronograph）。潜龙是颤栗的血管在虬结的疤痕下一再歌唱，耽溺于年代凐远遭人遗忘的战争。循着动脉舞动，淋巴腺里的周行不殆，全都显现于星星的漂流之间。
六五爻「六五，艮其辅，言有序，悔亡。」行顾其辅，心中无悔。凝视着脸颊，年轮在树身里涌出夏天。我们在移动的树梢之上移动，在繁复华丽叶脉的流光里移动，在流转的世间静止的那一点上移动，既非血肉之躯也非无血无肉，既非将来也非过去，在恒定的那一点赏上移动着，在那里舞动，但是既非停歇也非移动。而不要称之为恒定，那过去与未来会聚之地。既不是从将来来，也不是向过去去，既无升腾亦无沉沦，若不是这静止的点，将无任何舞蹈，而唯有这舞蹈，我们可以说我们存在过，但是却无发说出在那里。而且我们无法说出时间多久，因为它深植于时间之中。
上九爻深情的凝视。时间过去与乎时间未来仅允许一丝意识，因为意识不存在于时间之一瞬，然而唯有在时间之一瞬，这悬于一线的意识，这幽微的漠然，在时间开始之前或时间停止之后，在一幽冥之目光之下。这幽光既非日光，也非暗夜。
日光为形貌增添澄澈的寂静，将阴影转变成无常的美景，以徐徐的迁流暗示长永恒。暗夜净化灵魂，以剥落肉感掏空色欲，洗净红尘里的温情，既无繁华亦无虚空。唯有历劫的衰颜上一抹微光的瞬间，寂寞无为的彷徨。神光离合的缱绻，无所用心以致庞然的冷漠闇中竟已成形。
同时我们也认知那虚构的神话，其顶级功能即在于赋予人类生活一种形式。遂令人生更加宜人。(26)但是在阅读之际如何开启生命敏感的触脚呢？众生终究长期受生事所迫，贴紧地表存活，何以能仰望青天，又如何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呢？
_______________
(23)见图37艮-1 艮、监
(24)高亨据《殷墟书契前编》卷一第二十九叶，卷四第四十五叶，甲古文字形考订。见《周易古经今注》页203
(25)Michel Foucault， 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 The Birth of the Clinic）trans. by A. M. Sheridan Lonon and New York: first published in Routledgd Classics 2003.
(26)Eco 1998：87.
李霖生 醫學哲学：《身体野生思考》下卷 〈麟之趾〉與〈艮〉卦
留言列表
李霖生 (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