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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恫瘝乃身

中国古典身体哲学

《中医哲学》应该有一个副标题:「中国上古身体哲学」。就研究材料观之,则又落在中国古典的临床医学之上。从研究方法观之,称之为《周易》与脉学的研究也无妨。归根究底,作者对于中国上古身体哲学的思维,明显受到 Michel Foucault(1926-1984)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的启示。

为什么研究「身体」?因为身体是人类对于自身人性思考的基点。所谓生命的意义,十分抽象。身体为自我(ego)提示了度量人生意义的具体形象(figure)。以中文为载体的思想,特别侧重形象化的叙事与抒情手法。所谓藉物咏怀,身体其实是生命的隐喻(metaphor)。从隐喻学(metaphorology)的角度观之,我们如何以语言形构意象,又如何以意象表现生命的理念?这里涉及语言的本质,意象的类型与生命的理想境界。

中国人讲「盖棺论定」,关键就在于「身体」。以身体为定时器,藉此评量与表现生命的意义。否定身体价值的宗教,一样是借着否定无常的血肉之躯,令生命超升,入于永恒的价值领域。生命的意义涌现于时间的地平线,肉体的生命迹象是人生意义最后的证据,所谓盖棺论定。盖棺之际生命的定时器终止了它的记录,死亡宣告静默的永恒从此展开。时间在时间的度量中才有意义,度量的刻度记录定时器无声的节奏与旋律。身体成为生命价值的定时器,因为它也就是人的命运。

中国上古哲学一向重视身体的意义,对于身体的关注集中表现于中国古典临床医学之上。一般中医相信《周易》《老子》与《庄子》与医学的关系十分密切。

本书的写作策略原本无妨由临床医学入手,因为中国古典的学术无法挂空来谈,然而一涉及跨科际的研究,或任何危及他人生存正当性的创意,坑坑疤疤的人事必然生出无数怨妒。

就台湾的学术环境而言,确立学术地盘的方式,似与小狗撒尿无异。一个哲学系出身的人胆敢议论医学,难免立刻遭受无谓与盲目的人身攻击。所以作者决定本书的议论主轴在于「中国上古身体哲学」,视为中国哲学史中专题史的断代研究。

Michel Foucault 的经典名著 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 给本书作者很好的启示。此书说明了: 第一:藉省视身体以反思生命的意义,仍然属于理念史(l'histoire des idées)的议题。(1)第二:临床医学的省思,骨子里还是记号学(Sémiotique)的结构。 (2)

所以《周易》《老子》与《庄子》在身体哲学的议题上,特别是此三部经典的记号学思路,具有深刻的意义与长久的影响。所以「脉学」在本书里反而由主角转为配角,成为演示中国上古身体哲学的媒体。然而我们仍然需要先澄清中国古典临床医学对于本书的影响,以及在本书中的结构性地位。临床医学对于个人身体的积极认知活动,表示人类对生命的认知是从审视自身「身体的存在」开始。

 

《尚书‧康诰》曰:「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

《孟子‧尽心》上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恫瘝乃身」是人类认知的启蒙,也是认知身体的极限。「反身而诚」则是任何一个平常人都可以致力的修养,

《孟子‧离娄》上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在下位者的生存情境如果不能获得在上位者的同情与谅解,人类社群必定会混乱失序,导致人群无法生存的悲剧。「认知真理与成为可以被认知的真理」,其实是同一套路。因为「反身而诚」,所以产生认知真相的能力,足以认知那封闭在孤绝生命中痛苦的真情。我们常说「将心比心」,又说「见仁见智」,都是以「反身而诚」为前提。「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从在下位者的角度,告诉上位者如何能做到对下位者「恫瘝乃身」。

《孟子》与周文的内在逻辑,可以藉「反身而诚」与「恫瘝乃身」的原理互通,令所有的人可以突破生命的有限性,认知生命的真理。「身体」体现了生命的有限性,却也是提升自我认知的平台。

《孟子‧尽心》上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尽其心」→「知其性」→「知天」→「事天」→「立命」。由此可知,「尽心」是天人交际的界面(interface)。

据《周书‧康诰》,「往尽乃心」是「恫瘝乃身」的前提。中医的临床医学证成了中国哲学的这种人文特质,人们不难理解人文学(Humanities)的体系里,医学为何据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这种重要性不仅在于其方法论的特质,同时也因为医学将个人的存在当做积极的知识对象。个人既是自我认识的主体,同时也是自我认识的客体,这种双重的可能性,意谓着这种认出限定之物的游戏,在知识中的吊诡。(3)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杨朱)西方近代临床医学导致「健康取代了救赎」(la santé remplace le salut)。(4)对于西方古典思想来说,有限性除了表示对无限的否定外,并没有其他积极的内涵。中医的思想则一向赋予积极的力量:因此在十八世纪末,出现的人类学结构同时扮演了界限的批判角色和起源的奠基角色。正是这种「界限的批判」与「起源的奠基」角色吊诡,造成一种积极医学所需的哲学内涵。

反之,这种积极医学在经验层面上标志着:现代人与其原始的有限性联结起来的基本关系的体现。(5)人们渐渐无待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审判,无所求于默西亚(Messie)终极的救赎。反之,全心全意致力于此世当身的健康与长寿。在古代中国,长生的意义一直优于永生,当然这是中国人长期重视临床医学的结果之一。

 

医学在整栋关于人的科学大厦中占据了基础位置:医学比任何其他科学更接近科学研究的人类学框架,而这座人类学骨架支撑着全部关于人的科学。(6)所以现代西方临床医学以为当代的研究优势就在于不必空谈心性,生命与人性的议题以临床医学的身体为煤介,似乎更容易体悟与表达。「恫瘝乃身」与「往尽乃心」可以说决定了中国哲学的主流特质。中国古代的思想中,身体成为生命的隐喻,不必以世界末日制约人性。身体于人性的反思一直具有不容取代的价值。

因此「恫瘝乃身」一方面作为认知的目标,一方面作为认知方法,使得临床医学成为中国哲学最佳的隐喻系统。以上两者又同时以「封建的社会存有」作为注疏与翻译的转喻系统。上古的中国人与现代的华人,虽然从人类学来看,差异不大。但是上古的中国人作为「封建的社会存有」,他们的文化与现代流行于华人社会的主流文化,却有极大的差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Michel Foucault, Naissance de la cliniqu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3, 8e édition《Quadrige》:2009, 2e tirage: 2012, p. 269.

(2)Michel Foucault, p. 16.

(3)Michel Foucault, p.272.

(4)Michel Foucault, p.272.

(5)Michel Foucault, p.272.

(6)Michel Foucault, p.272.






_____ 李霖生 中医哲学:《身体野生思考》下卷 第一章  恫瘝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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