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說,相片即遺照。

大概沒有人知道,我一直珍藏著這兩張相片。

最初很不喜歡相片中的「我」。其實也是我少年時的遺恨。在所謂家人的臉譜中,我一直找不到認同的些微記號。然而,這一家人卻又俊美得令我又妒又羨。

自幼覺得三位「兄長」俊美過人。童年總是在顧影自傷的陰影中度過。

少年時,與所謂兄長走在大街上,我總是遭到忽視的影子。於是半生缺乏自信,自以為醜。

年過而立,開始收到明確的信息:你不屬於我們。

遮蔽雙眼的業障終於廓清,偏執的狂熱令我一直苦苦尋覓可以認同的臉譜。

據說,年過五十,你的相貌會與你的父親類似。泣思無論父親或母親,渴望這一生終於可以找到可以認同的臉譜。

然而,這希望已經遭到扭曲。我想,永遠無法找到自己的系譜了。因為相片中的我已經扭曲變形。神已經將我的身體信手一扭。

年屆而立,在許多相片中發現自己的身體彷彿遭到一次強力的旋扭。因此,一肩高而前傾,一肩低而後揚。頭向右前方伸出,下颔亦突向右前方。骨盆向前突出,胸腔卻向後縮,因此彷彿駝背。簡言之,彎腰駝背。

極度嚮往兄弟情義與親情溫暖,然而死前已知萬事空。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心存道統,終須寂寞。侷促海隅,當然知命。效盧梭愛彌爾,縱一生孤絕,只還我原始自由而已,何憾焉?

壺子之相,變亂不已。萬物飄零,變幻自如。末法亂世,繚亂迷魂。盲人瞎馬,癡人說夢,淚灑虛空,一夢浮生。

既然《莊子》爛熟於胸,夢覺虛實之間,渾然一也。扭曲的身體猶如扭曲的人生,或許無所謂應然,人生只是偶然邂逅的全體追憶。我有何憾焉?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今年年頭到年尾,死了一狗票舊相識。其實何必死在當年,這半生一路走來,死了無數薄有塵緣之人,縱然其親近之人也無所醒悟,仍舊依違於酒色財氣。於我何有哉?

或許扭曲的身體與人生,恰正是人生真諦?只今猶能安眠者,惟有惦記著天下蒼生。

 

 

_____ 李霖生於石舟齋 2018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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