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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哲學隨筆00014: 《濒湖脉学》的詩學趣味

李时珍的《濒湖脉学》有云：

「浮脉，举之有余，按之不足（《脉经》）。如微风吹鸟背上毛，厌厌聂聂（轻泛貌），如循榆荚（《素问》），如水漂木 （崔氏），如捻葱叶（黎氏）。

浮脉法天，有轻清在上之象，在卦为干，在时为秋，在人为肺，又谓之毛。

太过则中坚旁虚，如循鸡羽，病在外也。不及则气来毛微，病在中也。《脉诀》言，寻之如太过，乃浮兼洪紧之象，非浮脉也。」

这不是科学论述。科学论述有甚么了不起？言必称科学，不知科学之结界者，蠢材也。李时珍之言，美学之论述也。此中之逻辑，神话逻辑也。

如此正典的中国古典临床医学，对于西医的智能固然是一大考验。对于后世不学无术的中医，简直是炼狱。

一般愚夫愚妇，尤其是西医，会嫌这种叙事风格不是科学语言，所以不是真理。略知皮毛的中医，则会很心虚的硬拗，将李时珍的论述拧出「理论」来。然后附会西医的「经验法则」。

李时珍的身体诗学，遭到天真的唯物论与科学主义荼毒。因为西医的政权已经全球化。西医透过资本主义的最高发展，已经变成全球性的帝国霸权。西医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中医更不明白自己身为帝国殖民地的处境。

西医政权建立在皇家科学委员会之上。医疗的语言与能力必须透过国家科学委员会的钢印，才能散发出医疗的神效。Michel Foucault半世纪前已经说清楚的事，医学院里的蛋头仍然是白痴，不过是官僚认证的白痴。

其实现代西医浅薄，不能看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更看不懂圣奥斯定的《天主之城》。而现代中医连李时珍的《濒湖脉学》也看不明白。不服气只是因为无知。看不懂就是看不懂。

台湾学术界很奇怪的堕落：曾经有一位台师大国文系的系主任在课堂上说：不明白（李霖生)为什么要写别人看不懂的论文？这就是一国的「师范」？知道他未曾拜读Michel Foucault的著作，所以他不知道他所崇拜的西学，可以如此华丽与艰深。

中国古典医学为何是儒学？中医又称为儒医？因为中国学术的传统就是道统凌驾正统，皇帝总有帝师方成圣君。

中国古典医学从政权与学术官僚的罗网中，飘逸出来，此所以神医如此潇洒出尘。现在连中医系的师生，都崇拜西洋科学政权泡制出来的蛋头，中医无可救药，奈苍生何？「美国的哲学博士」根本就是逻辑学上形容词的谬误。

十多年前，经常魂梦不安。有一日醒来，经间肿起如鸽蛋。速往台北永和一神医处求诊。事前有人曾叮咛，神医面前切勿多言。

老夫子年逾八十，望之似五十许人。

见面坐定，神医仅略一搭脉。就问了一句：「结婚了没？」我说离婚了。

「有没有孩子？」我回说没有。

接下来神医这句话就有趣了：「能生的不生。阿猫阿狗生一大堆。」头都不抬，结论一句话：「你没病。请回。」

当我摸着自己颈间的隆起处，犹疑地询问：「可是这里为什么肿了起来？」

神医直接将我斥退：「你是医师，还是我是医师！」

后来果然消肿，不药而愈。

神医何以如此之神？

盖因「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是中医系的不肖子弟早已看不懂的金句。

因为正典的中医将身体视为生命的隐喻。所以中医的传承，不是透过西方科学的范畴论。而是宇宙诗学。诗学从来不受皇权的统治。如果人生没有美学，活着还有甚么滋味。科学巨人去死死好了。医疗科学总是带给人类痛苦与悲哀，虽然活得够久，但是甚么是生命的质量？

所谓诗：以语言形构意象，以意象表现生命的理念。

生命的意义涌现于时间的地平线。时间的意义刻划于定时器之上。以物观物，万物皆可为为定时器。万物相值于宇宙，各自因其材质不同，刻画着各自的时间。

人类生命的意义于是刻画于身体，而身体作为定时器，似水流年，却也映照着万物流转的身影。

正如漂泊的生涯，「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生命的意义交光辉映于世界的万花筒。Martin Heidegger 从梵谷的一双疲惫的皮鞋，看见了整个世界。我们也从楼台云影，细数了此世的漂泊。

那一夜杜甫于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中医可以听见一个人身体的天籁。或许就在某一夜，那群星殒落的荒野，生命的旋律谱写进了岸边微风吹拂的细嫩草叶里，也写进了江水洗不尽的月光里，写进了永恒的诗篇里，写进了天边云影里，沙鸥漠漠的身影里。

以身观身，以物观物。万物静观，归根复命。人生的荣枯，历史的兴亡，有限的人生无法掌握太多的真理实相，唯荡相遣执，则真如朗现。

读书为明理。明做人之理。知人论世，尚友古人。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这就是中医的方法论（ methodology )。这也是中医必定是儒医的道理。简单说，中医的人文修养高，有人味，所以能正德，利用，厚生。当然，中医队伍里多的是汉奸。

很抱歉，西医的悲剧性命运：你们既以数字化思考与论述，获得了存在的正当性。有一天，人类必会认清计算机（ computer )始终优于你们的人脑。

Person of Interest第五季第八集，正好撞到这个梗。何妨去观赏观赏？

— — 李霖生 : 中医哲学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