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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緒論

《周易.賁卦》傳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注視預設觀者於所視物之評價,注視不僅是感性被動接外物之形象,其實為觀者豐富之言語。值此文化淪喪,天下陸沉際,勾抉《周易.觀卦》所蘊古典文化之存在與注視大義,不亦宜乎。《周易》關乎存在與注視大義者又不僅「觀卦」,無論「艮卦」「睽卦」「豐卦」皆有豐富的注視活動。本文將以《周易.觀卦》為本,參以相關文獻,一探古典文化之存在與注視大義。為什麼關於一隻鳥的意象?注視的三個條件:光,時間,距離。當鳥飛出我們的視閾,飛向幽暗的未來,光不再啟蒙,千里之遙的距離造成想像與認知的障蔽,一隻不在眼前的鳥反而啟發更多的想像。

時間是注視的第三個條件,因為時間的界限也就是宇宙的界限。我們的視線沿著一隻隱形的時間之箭射向未來,那是我們度量存在的界限,也是想像力的界線。

記號是一個載體,它以它的間接性建構生命的迴路,形成視網膜上殘餘的影象,當生命已逝,它卻似乎為生命營構了一種抽象的不朽。其實當下的生活只是溫暖的膚觸與飽足的口腹。

超越我個體生命之上有一神聖的注視,祂不需要我,更不需要任何人事物。祂以超越萬有的生命凝視著萬物,但不是以眼睛。祂的生命超出了我們的視閾,因此也超乎我們的想像,所以想像起來不近人情,說起來更是沒邊了。

祂的超卓獨立不在物理學層面,而是形上學的隱喻。祂絕對完美的生命不與我們相對,祂超乎我們以己度人的想像,卻又迴光返照這缺陷的相對論世界,祂立於此世完美憧憬的域外。

第二節 觀之祭

為了建立《周易》「觀」卦的新詮釋,我們借助《周易》革卦九五爻的爻辭,說明「觀之祭」的內容,並且證明其合理性。此即觀之祭的人類學與宗教性。革卦九五爻辭曰:「大人虎變,未占有孚。」「虞」字金文如「 」「 」,[1]「虎」字金文如「 」「 」,[2]虞字或許由「 」「 」「 」三個元素構成,亦即虎頭、人身、禮器。

《詩經‧騶虞》曰:「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于嗟乎騶虞。」一般學者多以騶虞為掌天子囿之官,[3]《孟子‧萬章下》:「齊景公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其招不往也。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由此可知虞人的社會地位,以及虞人是戴皮冠的士。

《詩經‧魯頌,閟宮》:「后稷之孫,實為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致天之屆。于牧之野,無貳無虞,上帝臨汝。敦商之旅,克咸厥功。」高本漢引《左傳》宣公十五年:「我無爾詐,爾無我虞。」朱駿聲的詮釋,將虞釋為「欺瞞」,而一般人釋之曰「提防」。另據《毛傳》釋此虞借為誤,作欺騙解。[4]但是我們如果從祭禮本身的流程來看,武王伐紂而誓于牧野,需要天命的保證以確認革命的正當性。身為擁有最高權力者,必須能壟斷詮釋天意的權威。因此他受命典禮的過程中,必然有一段屏絕眾人獨對上帝的處境。「貳」「虞」可能是典禮中王的輔祭,當天地通,神人會之際,只允許王一人親謁上帝,連助理的巫師輔祭也須屏退。如此「虞」應是王在田獵或戰爭祭祀時貼身的輔祭,他的特徵或即在於執虎頭面具而舞。[5]

《尚書‧呂刑》:「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人因為在地上暴虐的惡行,受到上帝的懲罰,也就是斷絕了天地間的通道。隔絕了天人間的溝通,統治者的地位就突顯了出來:「三后成功,惟殷于民。士制百姓于刑中,以教祇德。……敬忌,罔有擇言在身。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尚書‧呂刑)統治者擔任上帝與人民之間的使者,伸張上帝的天命。張光直由甲骨卜辭確認:商王是巫的首領,而巫是能以舞降神的人。[6]

根據青銅器上的紋飾,人與獸並存的主題未必是指涉獸食人,或以人為犧牲。「張開的獸口可能是把彼岸(如死者的世界)同此岸(如生者的世界)分隔開的最初象徵。」「張開的獸口……它也可以表示動物張口噓氣;當時的人相信風便起源於此。風是另一個在天地交通的基本工具。」[7]人在獸頭之下或之前,表述的是親近,而非敵對。獸張口噓氣是要助巫師升天之力。中國青銅器上人獸並存紋飾中,獸皆為虎,所以虎紋或許不僅是巫師的代表,而且還是商王或他某位近親的代表。[8]

楊寬據《左傳》論斷先秦的田獵禮「大蒐」:有武裝的民眾大會,整頓兵制,甄補人才制頒法令,統計人口,教示禮儀。田獵不僅是田獵,而且是軍事訓練。[9]但是田獵或軍事訓練都不能忽略其禮儀的因素,正如張光直所言,依據中國古代史的資料,我們觀察政治權力集中到某個統治集團,約有幾個條件:[10]

一、血親系譜學階層結構中的位置。

二、掌握主要資源互相影響的城國網絡。

三、軍事裝備。

四、證實天命的聖王明德。

五、掌握語言文字系統的創作、翻譯與詮釋權力。

六、以巫術儀式,如樂舞、紋飾、禮器與建築,強化其詮釋天命的正當性。

七、累積與炫耀財富。

所以行田獵與軍訓之禮時,以樂節奏,奏的是《詩經‧召南,騶虞》。[11]虞人在作巫師長的君王身側,具體的工作或許就是持著虎頭面具,以舞請神,強化君王的權威。依據前述的推理,大人虎變者,意謂貴族或君王穿著所獵之虎的皮革所製衣冠,尚未占問但有所俘獲,可以說意外之喜。

「觀」字甲骨文如「 」,象隹戴毛角之形,是鳥名,也是祭名,也有注視之義。[12]「雚」乃其原形,雚鳥是何鳥呢?參考「鳳」字甲骨文「 」,象頭上有叢毛冠之鳥,鳳鳥殷人以為知時之神鳥。[13]故知鸛鳥應非一般的飛鳥,因為它的華麗外觀可以滿足人類對於神聖事物的憧憬。

《尚書‧酒誥》曰:「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爾典聽朕教,爾大克羞耇惟君,爾乃飲食醉飽。丕惟曰,爾克永觀省,作稽中德。爾尚克羞饋祀,爾乃自介用逸。」其中凡曰爾大克,爾克永,爾尚克,應該都指涉祭祀禮儀。所以屈萬里獨將「爾克永觀省」之觀省譯為自我觀察與反省,於上下文義似有未安。[14]

又《尚書‧召誥》曰:「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則達觀于新邑。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同樣這裡的觀亦非單純觀察之義,而是周公營建新邑禮儀中的一個環節。

在《尚書‧洛誥》裡,周公的祝辭裡也有類似的語意:「伻來毖殷,乃命寧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修享。予不敢宿,則禋于文王武王。惠篤敘,無有遘自疾,萬年厭于乃德,殷乃引考。王伻殷乃承敘,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據上引文所示繁複的禮節與祭儀,可知「觀」涉及神聖的宗教祭典。此處屈萬里註觀曰「示」,[15]就上下文語意觀之,或許以二卣秬鬯,作冊祝辭即觀禮的環節。

此外《尚書‧無逸》曰:「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遊,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屈萬里註曰:「觀,臺榭之樂。」[16]臺築於城內,與王宮相對,具有內外警戒與儲備軍器財貨的功能[17],《史記.殷本紀》曰:「紂走入,登鹿臺,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臺觀恐非單純的遊樂之所。

又《春秋左傳》宣公十二年曰:「君盍築武軍,而收晉尸以為京觀。」竹添光鴻箋曰:「京,高丘也。此京蓋象其崇積之狀而名。大誅罪人,積首級令崇以觀示四方,而懲兇慝。故謂之京觀。猶後世髑髏臺之意。」臺觀既屬軍事征服的活動,其禮儀的屬性不容忽視。《春秋左傳》襄公十一年:「諸侯會于北林,師于向,右還次于瑣,圍鄭觀兵于南門,西濟于濟隧。」箋曰觀者,示也。「示」具有宗教意義,所以「觀」原始的意義應本於與雚鳥圖騰有關的宗教祭祀。

「觀」卦曰:「盥而不薦,有孚顒若。」張立文曰:「盥,便是祭祀時洗手灌酒於地以迎神。」「祭祀時,在洗手以酒灌地後,進獻各種祭品,稱獻薦。」[18]從其所注,恰可印證上述「觀」義之推論,突顯其宗教祭祀之意義。

「孚」字甲骨文如「 」,[19]卜辭用作俘,「俘」字甲骨文如「 」,象以手逮人之形,意謂在戰爭擄掠人口,或戰爭中擄掠的人口。[20]高亨曰:「卦辭言:祭者灌酒而不獻牲,因有俘虜顒若,殺之以當牲也。」顒若,身材高大貌。[21]據高亨對於卦辭的注釋,更坐實了觀的禮義。舉行觀禮,洗手灌酒於地以迎神,不獻牲,因有身材高大的俘虜,殺之可以當犧牲也。

「觀」卦所指涉的祭祀,表現「觀」的兩重意義,聖界的洞見與人間的通觀。生活於視線所不及之處,即得大自在。前者固然不出現於視域,後者因其廣而超出視域,人無能注視焉。

意象屬於視覺的國度,想像則屬於存有的國度,人生在世的居所是心與形的共構。想像的真實勝於意象的擬真。我們活在他人的注視之下,但是如果沒有我的凝視一切他物並不存在。在這所有的眼光之後或許有一個終極的光源,因為我們無法注視它,所以它是否存在並無任何明確的證據。萬物因為它而有了形貌,而它自身卻無任何形象,因為它是萬物得以存在的光源。我們有限的形骸卻證明它必然存在,有形的我們證明了它無形的存在,光源也存在我們自身。上古神話曾說到「古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我們在黑夜裡反而發出熠熠寒光。

我們活在他人的注視之下,但是如果沒有我的凝視一切他物並不存在。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光源?如果沒有我,光源又能照耀著誰的身體。就算我們真的找到了光源,誰又能判斷它的真假?

我們活在他人的注視之下,於是沾沾自喜這一身的皮相,不能遺忘自身於無邊的黑夜,因此在摩肩擦踵的潮流裡迷失了歸途,在萬物相映的流轉裡尋找自身完美的身影,卻永遠無法留住剎那的美景,只有表象無盡的流轉。那永恆的身影就是永生不死麼?而無止境的流轉,迴旋往復的倒影又有什麼意義?當意象無端流逝,想像卻早已枯竭,永生又有什麼意義。

第三節 瞳與窺

《周易》「觀」卦初六爻曰:「童觀,小人無咎,君子吝。」「童」字金文字形如「 」,[22]據于省吾云,古文字於人物頂上加 等形,在人為頭飾,在物為冠角。[23]陳初生言童字形之中,東為聲符,土旁他文或可省去。如此會冠飾其首者瞠目而對之形,並據毛公鼎銘文,推敲其義為驚懼。驚懼而觀,於小人無可究責,於行禮之貴族則不宜行矣。

上文已述及當時的「大蒐禮」,具有軍事檢閱、軍事演習和軍事部署的性質。[24]周禮大司馬所載「大蒐禮」,是按四季分述的,每季又分前後兩個部分,前半部是教練和檢閱之禮,後半部是借用田獵演習之禮。

仲春的教練之禮叫「振旅」,由「司馬以旗致民」,著重於「辨鼓鐸鐲鐃之用」,「以教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仲春的借用田獵演習之禮叫「蒐田」,要「表貉」(立表而祭祀)、「誓民」,然後鳴鼓用火圍攻。仲夏的教練之禮叫「教茭舍」(軍舍),著重於夜間訓練,由群吏選數車徙,著重於「辨名號之用」,「以辨軍之夜事」;仲夏的借用田獵演習之禮叫「苗田」,用車圍攻。仲秋的教練之禮叫「教治兵」,著重於「辨旗物之用」;仲秋的借用田獵演習之禮叫「獮田」,用羅網獵取。仲冬的教練之禮叫「教大閱」,車徙有比較完備的訓練;仲冬的借用田獵演習之禮叫「狩田」,有比較完備的圍獵方式。[25]

《爾雅‧釋天》說:「春獵為蒐,夏獵為苗,秋獵為獼,冬獵為狩。」《左傳》隱公五年載臧僖伯說:「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于農隙以講事也。」所謂「講事」,「講」的是軍事。《國語‧齊語》也說:「春以蒐(一作獀)振旅,秋以獮治兵。」《國語‧周語上》載仲山父又說:「王治農于籍,蒐於農隙,耨穫亦于籍,獮于既烝,狩于畢時,是皆習民數也。」「獮于既烝」,是說「獮」在秋季新穀登場之後舉行;「狩于畢時」,是說「狩」在冬季農務完畢之後舉行;同樣把「獮」作為秋季田獵的名稱,「狩」作為冬季田獵的名稱。《公羊傳》桓公四年說:「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而《穀梁傳》桓公四年又說:「春曰田,夏曰苗,秋曰蒐,冬曰狩。」看來,當《公羊傳》和《穀梁傳》在漢初寫定時,對四季田獵的名稱已經不很清楚了。[26]

原始部落以狩獵作為其生產手段的時候,大規模的集體狩獵是按季節來進行。他們按照長期累積的經驗,適應當時各個季節野獸生長和活動的規律,分別安排不同的狩獵地區、狩獵對象,和採取不同的狩獵方式。[27]

《穀梁傳》昭公八年說:「因蒐獵以習用武事,禮之大者也。」《禮記‧仲尼燕居》也說:「以之田獵有禮,故戎事閑也。」[28]軍事民主制時期,是原始社會末期、國家形成之前的一個社會發展階段。這時「軍事首長、議事會及人民大會構成了由氏族制度中發展起來的民主主義底各機關。所以稱為軍事民主主義者,因為戰爭及進行站中的組織現在成了人民生活底正常的職能了」在歐洲歷史上,荷馬時代的希臘、王政時代的羅馬以及古日耳曼人等,都屬時這個階段。

「人民大會」,就是當時作為「人民生活底正常的職能」的「進行戰爭的組織」,其組織是按照軍隊組織編制的,會議往往在廣場上舉行,在議決重大問題的同時,還具有軍事檢閱的性質。[29]

我國古代的「大蒐禮」,具有軍事檢閱、軍事演習和軍事部署性質,同樣是由軍事民主制時期的武裝「人民大會」演變來的。[30](楊寬 頁672)

「大蒐禮」就其本身禮節來看,即所謂閱兵式和軍事演習,其具有練習戰爭的作用是很顯然的。「大蒐」也或稱為「治兵」、「振旅」、「大閱」等,《公羊傳》和《穀梁傳》在莊公八年,解釋「治兵」和「振旅」都說是「習戰也」。其具有檢閱軍事實力的作用,也是很顯然的。《左傳》和《公羊傳》在桓公六年,解釋「大閱」,都說是「簡車徒也」。其具有耀武揚威的作用,又是很顯然的。[31]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齊侯既伐晉而懼,將欲見楚子,楚子使薳啟疆如齊聘,且請期,齊社蒐軍實,使客觀之。」所謂「社蒐軍實」,就是在社神面前舉行「大蒐禮」,以檢閱軍事實力。所謂「使客觀之」,就是使楚國使者參與閱兵式,以誇耀其軍事力量。[32]

「大蒐禮」是按照一定制度,徵調士卒前來集合參加的,它除了直接為練習戰爭和準備戰爭以外,也還可以借此來統計壯丁人數。前引《國語‧周語上》所載仲山父的話,曾說:「蒐」、「獮」、「狩」,是皆習民數者也。同時,更具有訓練「禮」的作用。[33]

因為春秋時代各國的軍隊,是以貴族成員作為骨幹的,三軍的甲士就是按貴族和「國人」的組織情況編織而成的,在「大蒐禮」中,各級指揮都有一定的車服、旌旗和鼓鐸鐲鐃,其陣勢和行列也必須按照貴賤、少長來排列。[34]童觀所謂的武士盛裝至此也有了著落。

六二爻曰:「闚觀,利女貞。」「闚」字意謂窺見,從狹小空隙窺視也。觀既然需高臺曠觀,與闚義相左也。貞得此爻,利於女子也。

為了隱藏豐茂的草原,我們在草原中開一條通往異域的絲路。光域總是圈住有限的繁華,讓黑暗淹沒無邊的聲浪。所謂是非,只是彼此搜尋他人眼中自身的倒影。我們在彼此的眼波中誕生,生死交迭只在瞬息之間。

如果沒有我的凝視一切他物並不存在。如果沒有陰影的溝壑,就沒有光的軌道。光與影共生的世界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世界。在光與影的核心,光與影共舞的殘餘,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動不息的迴旋魔舞。光與影迴旋狐步的邊緣之外是無限的光芒,徹底的光明,沒有陰影的光域。我們布置黑暗,為了勾勒無形的光明。

我們由光的深井裡汲取智慧,誰知所有的知識都背負著黑暗,唯有陰影可以說明知識的價值。於是我們將光注入黑暗的深淵,希望增加智慧,但是光愈強,陰影愈深沉。原來智慧不是絕對的強光,而是若隱若現卻永不熄滅的曖曖暗涵光。我們在陰影的殘像裡尋找光的痕跡,而智慧不在我們的視線裡,在無邊的黑夜裡,而黑夜是沉默的。

然而名字就是陰影,語言就是刻度。語言是黑暗海洋的噪音,是粼粼的波光,未說出的言語比說出來多太多。或許光不是世界的創造者,沉默的黑海洋才是。儘管我們不停注入川流的光,緘默的海洋還是淵深的黑暗。

視域之外的黑暗世界使我們畏縮,未知的將來壓縮我們的生活,光照不到的宇宙是自我意識的根源,是我們的原罪,也是我們的救贖。原本以為活著就是活在光裡,活在他人的眼光裡。因為我們看不見光源,所以人生的目的在於尋覓歸鄉之途,結束光陰之間的漂泊。然而負陰抱陽的逆旅終究還是一條不歸路。唯有光與景不再流轉,絕對的光明也是絕對的黑暗,如是生死只是光景變幻。

有人的夢境只有聲音,有的夢境只有黯淡矇矓的陰影,大多數的夢境充斥形影的流變,檢證真實的儀器其實不可信賴,夢覺之間未必等於真假之判,夢中的生或許是一種死亡,是許多其他死者的夢囈,是黑夜裡黯淡的啟蒙。當光影流轉的速度改變,我們再也無法追躡迷失的節奏,失速的快樂轉為無聲的啜泣,我們對於他人眼光的畏懼甚至超過對死亡的焦慮,這是漂泊於表象之海上最深的悲哀。

第四節 觀我生

六三爻曰:「觀我生,進退。」「我」字甲骨文字形「 」,象兵器形,器身作 ,左象其內,右象三銛鋒形,借為複數第一人稱代名詞。[35]「生」字甲骨文字形「 」,象草木初生於地上。[36]

張立文據伯吉父盤,謂百生為百姓。又據《詩經‧小雅,天保》:「群黎百姓,遍為爾德。」毛傳謂百姓為百官也。[37]就我的本義與借義綜觀之,我生應指涉同屬合法持有武器的統治階層而言。觀于我族生生之機,藉以作為進用或黜降的依據。[38]《尚書‧盤庚》:「汝萬民乃不生生,……自上其罰汝,……往哉生生,今予將試以汝遷,永建乃家。……敢恭生生,鞠人,謀人之保居,敘欽。」恰為觀我生,進退,最佳的詮釋。

時間向上下四方延伸,空間是變幻的棋局,城市由玉石模樣的浮雲構築,人面在高倍顯微鏡下四散開去。我們找不到測量的原點,因為合理的座標莫測一如氣象學。永遠無法對焦的焦慮迫使我們以彎曲的雲紋度量認知的距離,或許稍等一等就能調校正確的誤差值。最困難的關口在於我們還不是以自己的眼睛測量,一切都依賴光的折射,然後鋪在他人的視網膜上。語言、光線與距離,三者之間應該遵循畢氏定理,但透過三稜境之後,有著翻譯如何可能的疑雲。我要停在無邊的邊境上,我要住下來,住在無邊的邊境上,這裡將是最後的救贖。

我們不喜歡他人背轉身去,太多背影將會遮蔽我的生命,當我變成完全的陰影,我的生死將只是他人腳邊清晨逐漸在背後縮短的影子,或者黃昏在前面漸漸拉長的黑影。如果說影子是蟬蛻,而影子代表死亡,那麼蟬蛻的影子又是什麼。如果沒有影子,活著有如界定?

因為有光所以有了生命跡象,但是光餘下的影子加快節奏就變成了歷史,或只是歷使落下的影子,表示刻度與評價。我們來不及辨識他人眼瞳的顏色就已死去,更看不清他們眼底我的落寞與孤絕。

觀卦六四爻辭曰:「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光」字象光芒盛於人首,[39]國者,以城囗為基本場所,國之光應為國中人之光也。一般農民居住與耕作於城外郊野之中,國人如前述之「我生」。

城垣內,國中的主建築為「廟寢」「社壇」「庫臺」:廟以接神,寢藏衣冠。古代宗廟亦為國君或貴族起居與會見貴族之所,故廟寢一體連言。社壇為城內平壙之地,壘土植樹,與國人祭祀之地。出陣先在祖廟卜聲明授兵,所謂廟聲明是也。其次於社壇祭祀,分食祭肉。班師則於社壇刑罰,於祖廟嘉賞。[40]故知此爻所謂賓于王之地乃在宗廟。陳觀國人之光明盛事,故利于以賓禮禮于王之前。

如果不想迷失於光影的宮闕,只有成為絕對的他,像絕對的他一樣觀看。神不以眼睛觀看,所以不會迷失於光與影的密謀裡。神至少不以一雙眼睛觀看,祂以完全與徹底的膚觸觀看與知覺。只有膚觸而沒有淤青或撕裂傷,必須和著生命的節奏與旋律,神是萬物最佳的舞伴,祂絕不獨舞,而且必定同時與萬物起舞。這神的定義:盲目但是長袖善舞。所以神與人沒有間隙,卻能各自自由的呼吸。神必定是音樂之神,因為音樂不僅貼緊生命,同時又能解放生命。

天帝從生命的根源之處解放了自己,從此祂成為隱形的生命,或者說生命本身自來都是隱形的存有物。如同隱形的罪犯,罪行已經昭然,犧牲者已然僵臥血泊,卻無目擊證人可以說出犯罪者的長相。最糟的這還是連續殺人事件。

日月之光現於當下又脩然擦身而過,或許現在與過去的時光都只是當下現身於將來的時光[41]。而將來的時光盡已蘊涵於過去。如果所有的時光永恆顯影於當下,則所有的時光皆已無法挽回。早該存在的時光止是一種抽象的時光,止是思辨的時空裡保持著一種常態的可能性。早該發生的時光與已經存在的時光,指向一個常存於當下的終點。回憶中的踅音迴盪在我們未曾開啟的通往我們未曾前往的玫瑰園的門戶。因此我的話音迴響在你心間,但我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攪起一碗玫瑰葉上的灰塵。其他的回音則居住在花園裡。我們應否追躡,角落裡飄渺的雜音。

或許是鳥鳴回應著藏在松林裡的,無法聽見的樂音。而無人瞥見的視線錯綜交纏,因為玫瑰園裡的花兒顯現一種遭人審視的姿態。於是鑲著光的輪廓,我們以一種世故的方式飄過空寂的巷道,行經街道的迴路,俯瞰乾涸的水池。抽乾水池,而池中充滿光的海洋,荷花靜謐的升起,荷葉閃動著光的根源。一陣風吹來了雲,池中的瀲灩轉瞬成空。

顫慄的血管在虯結的疤痕下一再歌唱,耽溺於年代凐遠遭人遺忘的戰爭。循著動脈舞動,淋巴腺裡的周行不殆,全都顯現於星星的漂流之間,在樹身裡湧出夏天,我們在移動的樹之上移動,在繁富華麗葉脈的流光裡移動,在流轉的世間靜止的那一點上移動,既非血肉之軀也非無血無肉,既非將來也非過去,在恆定的那一點賞上移動著,在那裡舞動,但是既非停歇也非移動。而不要稱之為恆定,那過去與未來會聚之地。既不是從將來來,也不是向過去去,既無升騰亦無沉淪,若不是這靜止的點,將無任何舞蹈,而唯有這舞蹈,我們可以說我們存在過,但是卻無發說出在那裡。而且我們無法說出時間多久,因為它深植於時間之中。

能常保覺醒的人必是生命力極強的人,只有極強的生命力可以確保終極的悲願。生命力逐級顯現,源源不絕。覺醒的生命力就是神話,作為無處不在的永恆意志凝視無限時空的唯一例證時,化為鮮明可感的真理。

第五節 觀其生

觀卦九五爻辭曰:「觀我生,君子無咎。」九五爻辭與六三爻辭皆曰「觀我生」,六三爻啟示領導管理的原則,九五爻則可以解釋為另一種原則啟示:陳觀禮于我族之前,統治者應可免於咎責。

免於現實欲望的內在的自由,免於行動與磨難,免於內外交征,唯有感覺的一絲恩寵懸吊著我們。浸在不死不生的光之海洋裡,毋須蠢動的上昇,毋須離心的向心,然而過去與未來鎖在遷流的身體裡那不變的虛弱之中,使人免於天國永福與地獄永罰的誘導,因為那是血肉之軀無法承擔的引誘。

時間過去與乎時間未來僅允許一絲意識,因為意識不存在於時間之中,然而唯有在時間之中,允許「一去紫塞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42]的瞬間,允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43]的瞬間,允許「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44]的瞬間,允許「一臥滄江驚歲晚」[45]的瞬間,允許「初燈殘夢正當樓」[46]的瞬間……

觀卦上九爻辭曰:「觀其生,君子無咎。」「其生」與「我生」相對,指謂他國之統治階層。既能陳觀于我國人,又能陳觀于他國,統治者應可免於咎責。「其生」與「我生」之異,在於觀其生突顯了觀之祭的超越面向,中國文化裡何時開始不談論天帝對天地萬物永恆的凝視呢?還是止有一群短視的理性主義者避談絕對的他對我們永恆的凝視呢?自古「天監在下,有命既集」(詩.大雅大明)就屬於信仰的一部分。

這懸於一線的意識,這幽微的漠然,在時間開始之前或時間停止之後,在一幽冥之光裡。這幽光既非日光,也非暗夜。日光為形貌增添澄澈的寂靜,將陰影轉變成無常的美景,以徐徐的遷流暗示長永恆。暗夜淨化靈魂,以剝落肉感掏空色慾,洗淨紅塵裡的溫情,既無繁華亦無虛空。唯有歷劫的衰顏上一抹微光,寂寞無為的徬徨。神光離合而莫名其妙,無所用心以致龐然的冷漠。「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47]在時間之前與乎時間之後,無邊的黑夜,b不是我們所處的黑暗,在這絮絮叨叨的世界裡的黑暗。

往地獄的更下層,直到那永遠孤絕的世界裡,說世界卻並無世界,因為那黑暗不是外延的黑夜,而是向內潰縮的黑暗,剝除了所有可能的內涵。斷滅一切感官的世界,傾盡一切想像的世界,麻痺一切精神的世界。任何道路都一樣,沒有任何運動的環節,禁止任何運動的環節。唯一的運動就是「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48]

光自眼球表面反射回去,仿佛眼睛還有視覺。耳鼓雖然澎澎震動,卻未破解任何密碼。心止有脈搏的迴響,已經沒有傾聽的怦然心動。當一切陷入挖空的闇黑之中,止剩大氣裡微幅的膚觸,以間不如髮的波動,或者應該說曾不能以一瞬的間距,敲響了天地萬物。我們在無間隙的耳鳴裡,瞬間瀰漫了六合之內。至於六合之外,不用說了。

天帝,絕對的祂,這時穿越無間的噪音,即使只是微幅的震盪,卻是不歇的騷動,祂穿越這一切,雖然並不趕時間,竟遺忘了這一切隱隱的喧囂,祂止是震盪的一部分,不確定是那一部分,但一定是必不可缺的部分。

即使止是微幅的震盪,那不歇的波動竟盪開了無限的虛空,因為無邊的虛無產生了完全的昏迷,我們在純白的昏迷中止透過無間的膚觸聽見了生命的節奏太鼓的節奏。耳器所聽不到的巨響,令我們喪失自我意識,卻聽到見了大地沉穩的呼吸,數著絕對的他的脈搏。

觀兵之際,豈如肢體形骸駭怪驚奇之人陣列其間?軍容壯觀不免殺傷與覆亡,肢體形骸駭怪驚奇之人,形體支離破碎之人反而優遊鋒鏑刀槍之間。形體支離破碎之人在他人的眼中支離破碎不成人形,反而成全了他完足的人生。

時興的記號蘊涵時代的集體意向與激情,而記號承載的隱喻亟待正當的詮釋。詮釋的呼喚引發生命的緊張,超度這生命緊張的神學可將記號啟動的被壓抑的痛苦,超昇到神祕的宗教象限。以上是《周易.觀卦》在周禮範疇內,啟發的詮釋學。


[1]陳初生《金文常用字典》(高雄:復文圖書,1992)頁526。

[2]《金文常用字典》頁530。

[3]王靜芝《詩經通釋》(臺北:輔仁大學文學院,1995年3月十四版 )頁76。

[4]高本漢《高本漢詩經注釋》頁1094。

[5] 這一段議論首見於數年前拙著《周易神話與哲學》(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2)頁261。當時並未堤示參考的文本,或許如此的類比太局限於個人的心得,缺乏足以說服他人的考察,參考文本即《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九章第28–36節。

[6]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臺北:稻香出版社,1995)頁40–41。

[7]張光直,同上,頁68。

[8]張光直,同上,頁70–71。

[9]楊寬《西周史》(臺北:商務印書館,1999)頁670。

[10]張光直,同上,頁113–4。

[11]楊寬,《古史新探》(臺北:不詳),頁328。

[12]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12月二刷)頁1688–91。

[13]《甲骨文字詁林》°1769。

[14] 屈萬里,《尚書今註今譯》(臺北:臺灣敘事印書館,1988)頁108。

[15] 屈萬里,同上,頁129。

[16] 屈萬里,同上,頁139。

[17] 杜正勝《古代社會與國家》(臺北:允晨文化,1992)頁628–31

[18] 張立文《周易帛書今注今譯》(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1)頁687–8。

[19] 《甲骨文字詁林》°0584。

[20] 《甲骨文字詁林》°0584。

[21] 高亨《周易大傳今注》(濟南:齊魯書社,1987)頁213。

[22] 《金文常用字典》頁270。

[23] 《金文常用字典》頁271。

[24]楊寬《西周史》頁661。

[25]楊寬《西周史》頁661–2。

[26]楊寬《西周史》頁665。

[27]楊寬《西周史》頁666。

[28]楊寬《西周史》頁667。

[29]楊寬《西周史》頁671。

[30]楊寬《西周史》頁672。

[31]楊寬《西周史》頁679。

[32]楊寬《西周史》頁679。

[33]楊寬《西周史》頁680。

[34] 楊寬《西周史》頁680。

[35] 《甲骨文字詁林》°2449。

[36] 《甲骨文字詁林》°1381。

[37] 張立文,同上,頁691。

[38] 張立文,同上,頁691。

[39] 《甲骨文字詁林》°0315。

[40] 杜正勝,同上,頁619–31。

[41] 以下關於時光的論述,得自T. S. Eliot Four Quartets 啟發甚多。

[42]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一。

[43] 李商隱〈錦瑟〉。

[44] 秦觀〈踏莎行〉。

[45] 杜甫〈秋興〉八首之一。

[46] 袁寒雲題扇句。

[47] 李賀〈李憑箜篌引〉

[48] 《老子》章五十五

 

________ 李霖生<靜觀詩學論文集>2011.09.16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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