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教父

这一生询问过许多人:你的志愿是甚么?

没料到竟然许多人的回应只是一片茫然。

或许有些人还在寻找人生的方向,又或许有些人已经放弃寻找有方向的人生。

所以我有时不免猜想,像我这样稚龄即坚定地要成为「圣堂教父」,应该是一种余食赘行,甚至是一种偏执狂。不过判定一个不足十岁的儿童罹患偏执狂,似乎太严重了。

Umberto Eco说藏书之乐,在于建筑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图书馆。一座图书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具有甚么意义?

德润身,富润屋。看看现代富豪们的居屋,只能说现代人活得粗鄙。

现代人买屋讲究装潢。装潢一定要找设计师。以上都还算正确的命题。

但是为什么许多豪宅充斥贴皮层板拼装出来的俗丽浮华?却不见一件映比主人人生涵养与境界的「傢俬」?

许多年前我写了一篇小品〈弥勒楼阁〉,写的就是我将自我的前世今生,构筑在一瞬间的宇内。将流转的华年逝水,流放于永恒的空间之中。

「莫我知也夫」,孤绝的人生逆旅,唯有「尚友古人」。

所以漫长寂静的黑夜,我的居室高朋满座,逸兴遄飞。层云外的星河,永夜的喧哗。

学生时代,台大文学院图书馆犹存。最喜午后在幽暗无人的书墙迷宫之间漫步。专属于书的沉香,空气似乎都有了自己的形质。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你,彷佛可以看见书的古老分子正在你的体腔内,酝酿着历史的万花筒。

如果偶然于壁立书墙间,抠出一本装桢精美的百年典藏,你会瞬间罹患蠹鱼神秘的丛林热。倍速的心跳、呼吸困难、全身搔痒却无处可挠、脸孔因极度压抑的喜悦而扭曲…

当你在数十年无人借阅的书后卡上,签下自己的生命青春的界碑,狂喜令你的笔尖颤乱错杂。

现在我终于建构了一座专属于我的图书馆,拥有傲人的藏书,以及许多纵横古今,豪华喧闹的夜晚。无论是寒冷的冬夜,或是燠热的长夏,这里总是我华严的龙宫。

虽然出身孤寒,但是一生讲究养尊处优。不能养尊处优,不足以称圣堂教父。所谓养尊处优,「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善饮醇酒者,岂可盛之于廉价玻璃杯中?喜品茗者,又如何可操持于粗瓷砺杯之间?爱其身者,必着手工精致,材质佳美之衣帽鞋袜。砥砺志节者,必不苟合于世俗。

李泽厚《美的历程》推尊书法为中国美学之极诣。我想是受到亚里士多德「形质论」影响。窃以为中国美学极诣,实乃中国园林。

中国园林美学讲究的是「以转喻的流转,圆成隐喻的雍容鱼雅。」中国美学奥秘在于:最谨小慎微又层次分明的,忽视时间线性向量的无可挽回,酷爱空间的无垠展开。长沟流月去无声,永恒的苍穹下,建筑的语汇森然罗列如堤坝。

生存在一种没有空间思维,缺乏场所范畴的庄严空间。一个超载繁华图象,散布无序的路径,处处皆是可能的秘道,预言着出人意表的邂逅。这就是我的石舟斋,这就是我名瓷宝器,酒醇茶香,幽魂杯觥交错的图书馆。

与此相比,世间所谓装潢,伧俗浮薄,简直非人安居之所。如果环视自己的居所,竟然无法找到自我存在的迹证,你该如何安顿此生的虚无漂泊?

 

_____ 李霖生於石舟齋2018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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