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间的身体

《孟子》所谓「尽其心」,尽者,其甲骨文字形象以一柄拂尘清扫一容器之形。尽心者心无杂念者也。

《周书》所谓尽心,侧重外王面向。《孟子》所谓尽心,或内圣之谓也。其实尽心是其共通的原点。先扫干净心中的私欲,只有为公无私利他,才是真正的长生之道。

因为「恫瘝乃身,敬哉!」必须以能知他人主观感受(疼)为前提,不仅《尚书‧康诰》于此未加申论,代表周文之《易》《诗》《书》皆未直接论述尽心之道。

 

即使临床诊断之际,关于疼痛,仍有赖病人自身之陈述。但是语言只是间接表述主体之意见,并不能确保听者真能体恤病人之疼痛。虽曰「敬哉」,其实仍仰赖临床之际心眼之观照。

生命就是由不被了解的孤绝构成的。(10)「恫瘝乃身」的本义出于一种生命的慧黠,是一种现实的智慧,创作一种高明的生存谋略。

《诗经.大雅.桑柔》曰:「哀恫中国,具赘卒荒。」哀痛本于悲悯众生所受的痛苦。

《诗经.小雅.鸿雁》:「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哀此鳏寡,出自感怀人生孤绝的宿命。人生的痛是如此无告与无助。

当一个人独自承担着自身的痛苦与无助,却没有陷入自伤自怜,反而将悲悯众生所受无告与无助的痛苦,当作一种解脱与救赎的策略,因此得以免于孤绝与痛苦,岂非一种生命的慧黠?
 

身体的忧患,忧患的身体

「恫瘝乃身」一语是在颠覆了一个伟大的王朝之际,一个正在崛起的王朝,开国者充满忧患意识与创生力的省思与警语。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周易‧系辞下传)

所谓「文王与纣之事」,可参照东周初年,殷人述古的《书经‧西伯戡黎》中,出现的君王骄矜自恃的论调:

(祖伊)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今王其如台。

祖伊是纣的大臣,因为西伯战胜了黎国,他觉得威胁到殷王朝的生存,所以他去警告纣王:天命已经随着民心的转变而改易,殷人已经无法得到天的启示,天已经弃绝了殷政权。

祖伊的言论代表人的自省:将人的遭遇归因于人自身的作为。所以他对殷的衰亡作出「惟王淫戏用自绝」的判断。他也试图唤醒君王对民情的重视,因为他相信天帝弃绝殷国,是因为殷王自己失德。

我生有命在天

祖伊的呼唤,对于不能「克明德」的君王,显得薄弱无力。谁能禁止君王像凡民一样,相信神祇会独私于自身呢?无怪乎另一种「自以为是」的思想出于一个君王的口中:

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

纣王自信他存在的价值由天来决定,而且我们也可以说,他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因为他的存在根源来自超自然的天命。

由此我们发现周人设计的天命观的特色,它与纣王所言天命的最大不同,在于天命的诠释权属谁。

纣王的思想并非没有继承人,荀子:「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天论)项羽垂死之际犹曰:「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史记‧项羽本纪)

项羽一生「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最后竟败亡于垓下。人生最后一战,仅余二十八骑。而汉骑追者数千人。

英雄末路,项羽竟还能发下豪语:「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最后一战,项羽仍旧证明了自己是不败之身。果然「溃围,斩将,刈旗」,统二十八骑抗数千汉骑,三战三胜。人类绝对无法战胜项羽,所以他说:「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如此气慨,确实令人动容。而项羽的天命论,视天命为绝对性,不重视人的人文反省与人性自觉。

祖伊认为天命的内容由民情而显,民情则由人民自我来诠释。所以当人民呼求上天说:「老天为何不降罚给君王!」祖伊非常紧张,视之为天命改易的征兆。

 

纣王认为自己的存在(我生)给予他诠释天命(有命)的权力,他又何必关心民生的疾苦呢。

周武王的后代子孙在位日久,难免也渐渐产生这种骄矜自大的心理。在上有这种失职而麻木的君王,在下则人民生计自然变得十分艰困。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0)
Roland Barthes Œuvres Complètes tome 3 (1974-1980), Éditions du Seuil, Paris, 1995p. 1111.






_______ 李霖生 醫學哲学:《身体野生思考》下卷 第一章 恫瘝乃身



_______________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李霖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