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與脈學:中國古典臨床醫學的誕生Zhou-I and the birth of the Clinic in Ancient China

玄奘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李霖生  撰

人體經脈14  

光的詩學

光的修辭格隱喻著身體幽黯與深奧的真相,觀看實基於我們將物體最大的不透明性留給了經驗,封存於萬物自身的堅固性、隱晦性、以及密實性之中。身體具有不從屬於光的真理,而這真理屬於逡巡之眼光,從屬於眼光逡巡之遲遲,眼光逡巡於封存於萬物自身的堅固性、隱晦性、以及密實性周邊,並漸漸滲入其中,而眼光只帶來它自身的光。真理吊詭的深居於事物之幽邈內部,卻與那將其黑暗轉變為光明之經驗式目視的王權有關。

所有的光都被凝聚於眼睛這薄弱的框架之中。而眼睛則遊走於具體物體四周,並以此建立起其位置與形式。理性言詮因之不再像以往一般那麼倚重於光及幾何學,更重要的是事物那持續存在無法穿透的不透明的密實性。因為,先於任何抽象知識的,現實經驗的來源、領域與界限,便都可以在物體之幽闇中尋得。目視被動地連接于那原初的被動性之上,這是感性先天的被動性。[1]西方現代臨床醫學的一切言語與議論,早已銘刻於科學唯物論簡單定位的宇宙中。

在臨床醫學的眼光之下,我們一再重寫人的定義。但是我們無法救贖的身體,卻隔離於那創世的語言之外。尼采以語言學家之名,聲稱知識與語言的存在有關。無數言語,不論合理或荒謬,宣示真相或是詩人行吟的歌詠,在盲目中引領我們前進,某種高懸於我們頭頂上方的意義業已成形。而這暗中成就的意義,仍在我們意識之境外的幽冥裡,沉默的等待著化為言語,吐露於日光之下。我們歷史的命定成為我們的歷史,我們歷史的命定為議論議論之病態的建構,歷史的命定擔負起傾聽的任務,去傾聽凡已被說出的言語。[2]

然而對言語(parole)本身而言,難道我們必得無可避免的,只將言語的功能視為單純的注疏(commentaire)?注疏質疑議論,探究議論究竟議論了什麼,而什麼是議論真正企圖議論的?同時,注疏試著發掘埋藏於言語深部的意涵,務求更貼近意義原始的真相,以求表現的修詞格與被表現的意義,表裏一致。換句話說,在陳述一些已被說出之事時,我們同時得對那些從未被說出之物進行覆述。[3]

在被稱之為注疏的活動中,隱藏著某種對語言而發的奇異態度:注疏本身嘗試著將某種古老、頑強且對自己噤聲的言詮轉化為另一種既擬古又現代的繞舌言詮:注疏行為從定義開始便承認了能指(signifiant)無法盡訴所指(sigsifie);思想被語言遺留於黑暗的餘蔭裡,那黑暗的餘蔭是必要的卻未格式化的孑餘,此殘餘部分正是思想的菁華,卻被排除於自身的秘密之外。[4]

而且,由於能指固有的過剩性(surabondance),經由詰問,一些可能原先並未被刻意指涉的內容,得以出聲說話。透過注疏打開文勝於質與質勝於文,雙向溢流的表意之門,同時加諸我們身上一無限的使命:所指永遠有未被指稱意義蓄勢待發,然而能指之旨趣卻又總是如此多歧,以致我也不得不反躬自省,這些我所生產的能指究竟旨趣(veut dire)若何?能指與所指根據彼此分立的現實獲得虛擬的表意活動資源,因而獲致了實體性之自主(substantial autonomy)。彼此可以脫離對方單獨存在,並且能陳述自我:注疏正是存在於這傳聞的空間之中。但在同時,這傳聞的空間又創作了複雜的連鎖,交織成一不以文害辭(expressior)的詩學價值的盤根錯節的網路。能指並非在翻譯之際沒有同時封印其它意義,但也沒有將所指遺留在取之不竭的保留空間裡。所指僅顯現於一個能指可見的沉濁的世界裡,一個負載過多自身無法掌控的意義的能指。[5]

注疏基於下述的預設:言語是種翻譯的行動,擁有與意象類似的危險特權,它在表演心意的時候同時封存心思。而且在言詮不斷重複的開放系列中,可以無止境地自我替代。簡言之,注疏棲身於一語言的心理學詮釋之上,此一語言的心理學詮釋展示著注疏自身歷史根源的黥面。[6]

此注疏實不殊聖經之經解(exegesis),此注疏活動實乃透過禁令,透過徵兆,透過種種實相,透過《啟示錄》的全副機關,傾聽著那亙古常新卻又永遠祕密之上帝的聖言(leVerbe de Dieu)。西方文化經年累月對自身文化之語言的評註,其原點卻正是幾世紀來,對於聖言(la Parole)的諭旨徒勞的等待。[7]基督教文化裡,言語具有深刻的宗教意義。而且密切繫於聖若望(St. John)的兩部名著:《若望福音》與《啟示錄》。

請看《若望福音》「1:1 在起初已有聖言,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1:2 聖言在起初就與天主同在。1:3 萬有是藉著他而造成的;凡受造的,沒有一樣不是由他而造成的。1:4 在他內有生命,這生命是人的光。1:5 光在黑暗中照耀,黑暗決不能勝過他。」所以聖言的諭旨並非尋常的決定,而是“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 Hamlet, act III, scene i ),此中深植存有學(ontology)的議題。

鐘錶敲響時間的踅音,至於時間是什麼並無人知,為什麼要問時間更無須理會。所以一切言語無涉所謂真實的存在,符號只能喚醒符號。而絲毫無法分辨藍的藍。時間之無知啟示蛇髮魔女失神的雙瞳,如果鐘錶不是古典拜物教的復活節。世界不會寬容你純粹的懷疑,完全的間接性確保了我們戀愛之美學的正當性,所以時間是一隻粉紫綴珍珠鑽錶。

循著光的軌跡回溯所有的過去完成式,傳說的間距迅速加密,而邏輯的網絡四方潰散。往事成為神話,生命浸透神聖的正當性。理性卻在光的啟蒙中驟然隱去,當歸途急遽縮短而心跳加速,記憶暴露在光的心中,自戀純粹且盲目。不朽的靈魂拋棄紅塵錯落的倒影,越重越小越不可解。惶惑的未來式在身後碎成片片失聲的喟歎:泰初有道,道隱無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________________《老子》章一

「脈」之本義或可曰:「脈可脈,非常脈。」「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有脈之名與無脈之名,皆是名也,皆「能指」也,所以創作天地萬物之道也。解構血管迷思之餘,我們可以開始探討中國古典臨床醫學上,何脈之謂也。


[1] Michel Foucault, p.10–11.

[2] Michel Foucault, p.11–13.

[3] Michel Foucault, p.14.

[4] Michel Foucault, p.14.

[5] Michel Foucault, p.14.

[6] Michel Foucault, p.14–15

[7] Michel Foucault, p.15.

arrow
arrow

    李霖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